81、【安知仙路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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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霁天晴，阳光极好。我很想到外面去走走。
在会馆住了这些天，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望着外头肆虐的风雪发呆。陶泓倒是每天早出晚归，来去匆匆，不到深夜决不回来。以往再忙，每天上灯时分总要到我这里坐坐，喝茶闲聊。兰泽跟了我三年，早就由当初的谨慎寡言逐步“恶化”为心直口快、言笑无忌，陶泓本来性情随和，也就并不十分拿她当丫头看待。平日里三人说笑品茶，结庐夜话，几乎已经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惯例，陡然间只剩下两人，还真有点不习惯……
院子里头的假山上有个精精巧巧的小亭子，我叫人在里头置了个炭盆，两人围炉烤火闲聊。陶泓前两天弄来了两筐蜜橘，又大又甜，我一面往嘴里塞橘子，一面把橘皮一瓣瓣丢进炭炉里，红润油亮的橘皮被火烤热了，发出轻微毕毕剥剥得声音,不大会儿就有清香的热气散发出来，让人心神一爽。
兰泽一面学着我的样子丢橘皮，一面笑道：“小姐真真心思灵巧，再没想到橘子皮经火一烤，香味儿还这么好闻。”我笑眯眯的往嘴里丢进一瓣橘子，含糊道：“橘子皮做果酱，更是好吃呢。”
“果酱？”
我顿了顿，橘子皮果酱以前在家时经常做，现在……已经快忘得干净了。心中微微一涩，我掩饰地转过头去，口中笑道：“闻见橘皮香就喜得这样，你还不知道橘花好呢。”
兰泽拈了一瓣橘子，满脸好奇道：“小姐倒是说说，橘花是个什么样子？”
橘花是个什么样子？我恍惚抬头，好像头顶正盛放着那密密匝匝的花瓣，家乡在南方，一到早春里，橘子花就烂烂漫漫地开了，花香四溢，就算坐在屋子里也能闻得到。静夜，开着窗，端着一杯茶细细地品，看萤火虫窗里窗外卿卿我我地飞，想着窗外“青天羞叶密，白雪避花繁”的景象，花开甚好自招人，都是少年时才看得到的啊……
想着，竟有些伤感起来。我弯了弯嘴角，正想开口，转眼看见不远处九曲回廊下，影影绰绰有个人影，断断续续的语声传来，听不分明，却正是陶泓的声音。
今儿个倒巧，这么早就回来。我一喜，站起身沿着台阶三蹦两蹦，跳了下去。绕过假山就是回廊，我刚跑没两步，站住了。
怎么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本来侧对着我，听到脚步声，顺势转过了身。我迟疑着站定，默默打量着他。他身材修长，脸上气色很好，头上戴一项宝蓝罗面生丝缨冠，足蹬青缎皂靴，腰间的一条铜镶宝珠三块瓦的带子露在短褂外头，手里托着一串蜜蜡珠子，一身装束齐齐整整，显得神采奕奕。见我盯着他，挑了挑浓眉，一双明亮已极的黑眸带了三分好奇，三分惊诧，毫不掩饰那一抹笑意，直直的看向了我。
我微觉窘迫，下意识的移开了视线。他似乎发觉了我的局促，笑意层层漾开：“陶大人，这位是——”
陶泓莞尔道：“这是舍妹程氏。无意冲撞了贵客，还请公子见谅。”
我摆出一副惶恐羞怯的模样，急急蹲了个万福。陶泓温言道：“前儿个你不是念叨着闷得慌么？我给你带了两盆儿白海棠，正开得好呢，快回去看看吧。”
我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赶紧脚底抹油溜了。兰泽早愣愣的站在假山旁，见我使眼色，也三步两步跟了过来。我也没了吃橘子的兴致，一口气跑回了屋子，扑倒在床上大喘气儿，一面闷闷地努力回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呢……
天刚擦黑，我想着陶泓还要待客，必定不会跟我们一道吃饭了。叫兰泽摆好了菜，兴兴头头地抓起筷子，还没吃两口，他居然回来了。
“兰泽，去把剩下的松苓酒烫了来。”我看了一眼他的脸色。
屋里的火盆烧得正旺，他坐在我对面，默默不发一言。我在榻上伸了个懒腰，斜倚着靠枕夹了一口菜，笑道：“有话快说。”
他看见我的惫懒样子，本来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倒是会享福。”我笑道：“在府里要扮大家闺秀，几时容我这样放肆？”
他微笑着，面色舒缓了许多，看我怡然自得吃了一会儿，渐渐又阴郁下来。我窥了他一眼，叹着气放下筷子：“到底怎么了？再勉强吃下去，我的胃怕是要疼。”
他挑了挑嘴角，没能挤出个完整的笑，索性紧抿住薄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我，我身上都有些发毛了，他才慢悠悠道：“今天来的客人，你可认识？”
我心里一紧，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该怎么回答呢？这也是我想了一天的事。被他静静盯着，脑子里越发乱了。抬眼一看，他的眼睛清亮幽深，我暗一咬牙：“看着……眼熟。”见他一脸深思，忙又跟了一句：“只是一点点。”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住在桌上的烛台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我心里的疑惑和忐忑也像跳跃的火苗，一刻也不能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转过脸，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眼光把我从头到脚，慢慢打量了一遍。
“你可知今天的客人是谁？”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个模糊不清的微笑：“他是今上皇子，十七阿哥，胤礼。”
我觉得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心脏扑通，扑通，扑通，一下一下，缓慢而有力，像被一把无形的大锤击打着，让我头晕目眩。艰难地抬起头，想说点什么，看着陶泓沉默的审视，只觉得喉咙里干涩无比，所有的话都噎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兰泽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直到陶泓轻叹着，把温热的酒杯搁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握着酒杯，缩在靠枕上，这才发现手指早已冰凉，在酒杯的温暖下有微微的刺痛。
“陶大哥……”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抬头平静望向他。
“不知该怎么说……”自嘲一笑，我涩涩道，“以前和十七爷有过数面之缘，只是无福结交。”
“只是这样么？”默然半晌，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
……当然不止。可也不过如此。那些年里深居永寿宫，根本不会有多少机会碰见这些天皇贵胄。别说三年前尚稚的十七阿哥，只说宫里那么多风头正健的皇子公主，除了有限几个，我大多不识。宫里有限几次宴会，从来都是人山人海，到底是哪次十七阿哥注意到了我呢？他是仅有些若隐若现的模糊印象，还是已经认出了我？
我垂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并不想欺骗他，可是太多事情无从说起。心情复杂的低头坐了一会儿，只听椅子微微一响，他站起身，淡淡道：“立雪，三年了。”
我倏然抬头，直直望向他。他定定的看着我，眼睛像一块晶莹的墨玉：“你我相交三年，陶泓自问并非毫无保留，又怎能苛求你推心置腹？”我的眼睛有些酸涩，张了张口，又沉默了。
他微微喟叹，低声道：“还记得三年前的情形么？”
怎么会不记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初遇见他的我，以为可以将一切都抛弃的我，满心都是对未来无限憧憬的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见我无话，又轻声道：“我只认识我心目中的你。”声音温润柔和，让我的心忽然柔软，微涩中又有一丝暖意：毕竟，他是相信我的。
咬唇半晌，我轻轻道：“陶泓，你眼前的这个我才是真的，遇见你以前的那个人，不过是个半真半假的木偶罢了。”
他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猛地起身，粲然一笑，转身大步走出了门。看着木门重重阖上，我转目望向桌案。小几上的饭菜已经凉透，酒壶嘴儿却还抽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我索性把酒壶抱进怀里，试图汲取那一星暖意。三年……三年的时间不算久，我却已几乎忘了那里的一切。只是，现在方才知道，原来竟不是忘记，不过是刻意的深藏，这点心绪经不起任何挖掘，还是说，属于我的生活注定不能逃脱？我像那只自命不凡的石猴，自以为逃出生天，却还在命运的掌握之中。
心中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从前那些琐碎而平凡的片段，那些久远而模糊的往事，全都像春江怒潮似的席卷心头，将我淹溺得透不过气来。蜷缩在榻上，我只觉得心力交瘁，眼窝仿佛有火苗灼烧，痛得彻骨，却没有一滴泪。
屋角的火盆已快全熄了，我疲惫的望着它，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安知仙路长】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