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疏雨滴梧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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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冬天过去了，很久没见这么大的雨了。天地惊雷，轰隆连奏，狂风卷舞，乌云压顶。天色陡然变暗，银白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在天地间直劈下来,轰隆隆的雷声好像要把这个春天宣告，殊不知，春天已经来临，而夏天也快到了。
隔着帘子，依旧能听见如瀑的水声，水汽和着阵阵凉风飘了进来，我从嗒嗒轻扣的竹帘间隙望了出去，大地不清晰了，众多的马车只看到邻近几辆的轮廓，远山只剩下模糊的身影，大路也隐形匿迹……水连天，天连水，氤氲一片。
混沌的黑压压的天际裂开了，露出了不规则的几组线条，无比强烈的光从线条里闪射出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风狂雨暴，电闪雷鸣，搅得地动山摇。我一颤，不禁微微变色，忙坐正了身子，笑道：“再没想到，好好儿的落下这么一场雨来。”
碧云听说，急急掀起帘子瞅了一眼，又忙不迭放下了，转脸笑道：“正是呢。昨儿个我瞧见小语练字儿，写什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谁知竟是这么个光景儿。可见那些诗人也是随口说说罢了。”
良妃睁开眼来，轻轻一笑：“碧云几时也读起杜工部来了……可瞧见‘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大家都笑了。自出门以来，良妃一直有些恹恹的，精神不振。按说风波已然平静，大家提着的心早放回了原处，何况这次出巡，随行的阿哥不多，八阿哥亦在其中，大家更是安心不少……
我看看良妃，她的面色苍白依旧，脸上浮着难得的浅淡笑容，暗淡的光线下，有些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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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季的雨水是如此的充足，把个天空洗的干净透明、温润清亮，是那般澄静清净的蓝，悠远深邃。大朵大朵的云，雪一样白，棉一样柔，层岚叠嶂般铺满了整个的天空，又几乎是静止不动的，浮雕一样镶在碧蓝的天上。阳光悠悠然的躲在了云后，空气中流动着丝丝的凉爽与舒适。简直要疑惑不再是夏季。
行程多少耽搁了一些，待到了第一座行宫安顿下来，已比往年迟了几日。原本应该是炎热的夏，却被铺天盖地的雨浇灭了暑气，夜风，凉凉的，透过半开的窗将夹着潮湿味道的空气送进房间，竟然会让人感到有一种初秋的寒意，而节令还真的没到呢。凉湿的空气凝结在皮肤上，润润的凝滞在那里，舒适的很，那种圆转与滋润的感觉，仿佛夜荷盛露似的，盈盈的……
“如今的时节，外面可是会有露水了。”
我忙收敛心神，嫣然笑道：“娘娘说的是。奴婢瞧着外头的凤仙花上凝了不少，傍晚雨才停，也不知是雨水呢还是露水。”
良妃将手中的笔轻轻架在砚台上，怔怔望着窗外出神。桌上的白纸在烛光下显出旧旧的黄色，纸上画了一半的兰花静静倚在石边。
她出了一会子神，重又提笔，一面慢慢绘着花叶，一面缓缓道：“小语，去把那对羊脂玉瓶拿来，咱们去外头走走。”
我愣了愣，良妃极少夜间出门，这黑灯瞎火的，才下过雨，外头湿滑，若是跌了，我如何担待？忙屈膝道：“是。奴婢这就去叫碧云过来……”
“不用，”良妃润了润笔，淡淡道，“园子里头转转，兴师动众的作甚么？你我二人就好。”
我无奈，只好低低应了一声。待拿回瓶子，良妃正对着画纸踌躇，见我过来，微笑着招招手：“你过来瞧瞧。”
纸上的兰花，花叶皆用淡墨撇出，笔法萧散闲淡，松秀明快，恬淡素雅，颇有韵致。右上方斜斜题了几行字：“一任春来笑春去，几回能忘兰花开？香逐暖风思到夜，花落红尘意不迷。”
这显是一首律诗，最后两联想来一时难以成句。我侧头想了一会儿，红着脸屈了屈膝：“娘娘高才，奴婢凑不出甚么好句。”
良妃微微一笑，将毛笔随手插在了笔洗中：“无妨，咱们改日再续。”说着站起了身。我忙捡起榻上的披风，轻轻披在了良妃肩上。
跨出门槛，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碧空如洗，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悄悄钻出云层，园子里竟然颇为明亮。灯笼是用不着了，我吹灭了蜡烛，随良妃转入了园子里。
手里的瓶子不大不小，堪堪盈掌，在月光下泛着润润的微光。我细心将枝桠间花叶上的露水轻轻摇晃，滴入瓶中。话说这露呢，原本是夜的菁华积聚而成的水液，是润泽的夜的气息，吐纳间凝结在万物之表，所谓“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草尖花上的露水借了生灵的活力，和了植物的清香，乃是茶道中的“天水”“无根之水”，不仅十分宜茶，而且是水中之上品，与妙玉精心收集的腊月梅花上雪有异曲同工之妙。夜露秉承了夜的收敛与镇静，在茶品可清心之上更给了茶“涤心源、出尘表”的好处。
只是不知这么小小一瓶，一滴一滴，又得收集多久才够烹上一回茶？
胳膊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了，转头去望良妃，她静静的举着玉瓶，抬手细细收集，侧脸在夜色里莹白如玉，仿佛亦是用白玉雕就琢磨；淡黄的衣衫裹着雪白的披风，娉婷柔婉，美丽得像一缕轻烟，是那么的不真实。
院外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响，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响，把我从怔忡里惊醒。良妃倏然转身，扬声道：“谁？”
我匆匆走向院门，还没来得及绕过□□，前面两个灯笼已迎面照了过来。我站定，眯着眼睛细细辨认半晌，一惊之下，忙跪了下来：“给皇上请安。”
康熙身着酱色江绸棉袍外罩石青丝面的小毛羊皮褂，腰束黄线软带，足穿青缎凉里儿皂靴，双目清澈有神，气度雍容华贵，手持一把泥金牙扇，面色沉静地站在我面前。身后衣衫簌簌急响，良妃疾步走到我身前，盈盈拜了下去。
“良妃好兴致……”康熙轻声笑了，“朕走了困，出来转转。瞧见你这儿还没熄灯，进来瞧瞧你。”
原来是这样……
前面二人并肩而行，我不远不近，默默跟在后面，不时有笑语声低低传来。良妃站在树下捧着玉瓶，康熙抬手轻摇树枝，碧玉般的叶子滴落晶亮的露水，二人相视而笑，露水的光芒好像尽染在良妃的身上，她的眼睛，面庞，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康熙的声音带着笑意，“毕竟良妃是个雅人。烹了好茶，还要记得送来给朕尝尝。”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我心中一动，默念着古旧的句子，一时百感交集。美丽的诗句，说的是一段美丽的邂逅，珠圆玉润的露珠晶莹而美丽，纯洁而忐忑的感觉仿若那一颗羞涩的心，让天与地的菁华铭记着风中美丽的开始，所思所愿的依然是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不朽的神话。
也有过一个人，期待我手酿的美酒，如期待这一盏香茶……
“回皇上，臣妾这儿有上好的白毫银尖儿，是上回胤禩送来的。旧年的雨水也带来了两坛子……”良妃一面说笑着，一面将康熙迎进了屋里。待我泡好茶，摆在香梨木盘上端来，二人正立在书案前，笑语品鉴着良妃的画。
“不早了，朕得回去了。”康熙掏出怀中的金珐琅表，对着烛光照了照，莞尔一笑：“茶下回再品，朕要尝尝你的手艺。”
良妃含笑答应，紧了紧康熙的衣襟，随着送了出去，转身时轻轻颔首，示意我将画收起来。我放下茶盘，走至书案旁俯身看去，兰花悄然而立，却已多了一株，不再是形单影只，兰叶也盈盈带露，仿佛含笑。那首诗已然续完，笔走龙蛇，铁划银钩，是陌生的苍劲笔迹——
“芦水浅滩能驻足，晴空高楼难凭台。为听昨夜孤兰落，前梦不成后梦来。”
我轻声念着，抬头望去，二人的影子已不见了，心中一时悲喜，莫不能辨。清露凝香，香凝清露，凝结中迸现的可是一滴滴花叶的心血？或许也就是它们的心思聚合而成的泪珠。远远的，似乎有什么不知名的鸟儿在夜色中鸣叫，婉转悦耳，虚无缥缈，伴着夜风，伴着月色，伴着檐下摇曳的灯笼。万物皆生灵，在这一刻，我有些痴了。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疏雨滴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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