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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皇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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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浪呼天抢地冲上云霄,浩瀚气劲聚顶。恶蛟感到压力,咆哮声渐熄,认真揣度起眼前之人。它先是垂着龙首退出一段距离,盯准了她右上的空隙,欲一鼓作气冲撞逃走。
北冥琼眼尖手快,袖一扬气劲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恶蛟奋起冲击,却是结结实实一头撞进了网里,额头龙鳞簌簌剥落,高昂着头痛苦长啸。
砚寒清仰望那高空狂风巨浪席卷,衣袍被振得翻飞此起彼伏。他知道欲星移偶尔会去玉藻院,但他并不甚了解欲星移都教了她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印象里腼腆得连句话都说不完整的小女娃,竟有如此胆魄。面对十里波澜不见惧色,反倒如归。此等战骨,砚寒清只想起来一人——当今鳞王,北冥封宇。
“不、不要杀我!”
看着化成人形蹲地上缩成一团的恶蛟,北冥琼抬起的掌,气劲渐渐抽离,双足乘风回归大地。风平浪静,一派阳光明媚。
“又是你们这群鳞族!我就差一年了啊!”浑然没了龙形时的戾气,小男孩蹲在地上抱头呜咽。
砚寒清:“依靠不光彩的手段,化而为龙也只是蛟龙。”
“那你们就光彩吗?霸占别人的修行成果?倒是来的容易!”
“田连阡陌,粒粒辛苦,更是不易。”
“我才不要你管!”
北冥琼知道,小恶蛟指的是欲星移当年拔掉他龙角一事。按理说恶蛟扰动海境地脉,驱走便好了,可欲星移的指令让她将恶蛟带回海境。她只能推测,或许师相是有什么需要他的地方。
小男孩额头肿胀通红,像只小螃蟹一样蹲在地上忿忿不平。
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北冥琼伸出一只手去想把地上的小娃儿牵起来,因为心怀愧疚,她动作轻且柔。
这手是还没搭到人肩上,高昂的语调自身后响起。不带半分骄燥,咬字清晰准确:
“六妹。”
北冥琼极少与这道声音的主人说话,但是这个带着三分未脱稚气的声线,她却熟悉的很。
远处的山丘刀光攒动,背着这片光、被侠士武们拥护着走上来的人,昂首阔步,光风霁月。坐拥如此众多心腹者,正是海境四皇子,北冥异。
北冥琼心头一拎,她不知道常年奔波在外的四皇兄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
砚寒清观察到北冥琼迅速抽回了手,僵冷的脸上好不容易有的一点气色,此刻更是荡然无存。
北冥异神采奕奕的走来,两位皇子同框,阅历深浅,高下立判。
“六妹,这么危险的的地方,师相真不该派你前来。”北冥异明明是张稚童的脸,却生了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他瞅了眼蹲在地上的小娃儿,又看向北冥琼:“六妹,父王倒下了。”
“啊…怎么会这样?!”惊愕和不敢置信充斥她的双眼。
“这个小娃儿我要带走。”说着,他也不顾尚在场的北冥琼与砚寒清,手里带着三分气劲就要去提地上的小人。谁知,那伸到半空的手,竟被人一把截住。
“四皇兄...”她低低地唤了声,既不敢松懈手里的气劲,也不敢正视北冥异分毫。
北冥异一时惊异,瞳仁里连同刚刚看着幼蛟的狠戾都溃散了去。他戒备其他几个年长的皇子多年,可他从没把北冥琼放在眼里。对北冥异来说,北冥琼只是他素未谋几面、徒挂了个称呼的妹妹,是太虚海境上不得朝堂、手难缚鸡的六皇女。他不曾想到她居然习了武。更没想到,何时她有了这个胆量。
此情此景,他将心思放到当下,重新端量起挡在面前的北冥琼。不想北冥琼以为是她的举动引起皇兄不快,心慌间卸了手中气劲,退到后面,下意识伸出的左手将恶蛟护在身后,带着一丝愧疚道:“皇兄对不住...”小恶蛟亦是感知到了不祥,撅着嘴往北冥琼身后缩了缩。
闻言,北冥异敛了眼里的流露出的不悦,柔声道:“皇妹,父王为玄狐所伤,我要带这恶蛟回海境,为父王疗伤,希望你勿要阻挡。”
意思清楚明了,他北冥异想要带走这只蛟。
北冥琼本就不敢违抗,她为难的低头看看小蛟,似乎也是在试探他的想法。小蛟拽着北冥琼的衣服躲在她身后,露出一张嫌弃分明的脸。
“皇兄要如何医治父皇?”
“蛟角。”
“啊?!那你不如把我这条命拿去算了!”恶蛟大呼道。
北冥异冷着双眼看向他,于是一左一右走出来两个鲛人,将恶蛟从北冥琼身后拉出来,连拖带拽的带走了。
“我不要走!放开我!小爷将来成了龙,你们是要遭报应的!”
北冥琼心一横就要向前阻止,却是被砚寒清攀住了肩。她回头,砚寒清正看着她,静若寒潭的眼里写了两个字:不可。
于是她克制了想要不顾后果将人抢回的冲动,内疚顿时溢满胸口。
看着眼前的背影,砚寒清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欲星移会叫她着手这件事,又为何会让他跟随。同是鳞王骨肉,鹤立鸡群、卓卓之姿不可方物者,大有人在,北冥琼却是自视如尘泥,困心囹圄。
双方目的相同,都是要将人带回海境。只怕北冥异暗中做手脚。要护那小恶蛟周全也容易,这转圜的余地,不过在一句话。
北冥异已经转身连同着亲信要走远。
“殿下要回海境?”
听到有人喊他,北冥异如飞的脚步一滞。
“六皇女与微臣接受师相指派,来此找寻恶蛟,不想迷失了方向。眼下恶蛟已找到,霄王殿下若是要回海境,可否顺带上六皇女与微臣?”
还在愁眉苦恼的北冥琼恍然顿悟,她为何就没想到呢?这样一来,她与砚寒清护送恶蛟回海境不就成了理所当然、名正言顺?
月落乌啼,渔船于江渚上漂泊,挂在船头的灯笼与水中倒映的光晕交织成一袭灿烂霞裾。
“你怎么这么笨啊!二是这个,五才是这个!怎么都教不会啊!”
小恶蛟受不了的一股脑自地上跳起来,大呼小叫。北冥琼瘫坐在甲板上,懊恼的看看自己的左手跟右手,明明心里记得清楚的很,怎么出就出错了呢?这还能比记词儿练武还难吗!
“不跟你玩了,我去睡觉!”
“等一下!”她身子一倾,手撑着地整个人伏到船板上,索性及时逮住了他的衣角,脸上表情正经凛然如临死战:“再一次,最后一次!”
鹿绒皮制成的风帘被撩开,砚寒清端着晚膳进来。
油灯映照一湾暖黄,飘飘荡荡,沉入砚寒清眼底。他不自觉顿了脚步。行到此,他才明白了欲星移遣他随行的用意,不是要他医治伤患,更不是为了对付掀起滔天巨浪的恶蛟,而是在此之前,他或许早就预料到身为四皇子的北冥异会涉足此事。砚寒清本是一百个笃定,就算天掉下砸个头破,也不会插手。但是看到眼前片刻的安然和乐,他想与他牺牲了的那点私心相比,到底还是赚到了。
砚寒清啊砚寒清,只此一次。一旦和这朝堂沾上了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猛虎毒蚁、看不见的陷阱数之不尽,北冥琼和那北冥异,哪一个都是靠近不得的麻烦。
“你个幼稚鬼,跟小孩还较劲!”小恶蛟见北冥琼要站起来,生怕她要动手,趁了口舌之快就急急躲到刚进来的砚寒清身后。
北冥琼也不气,她只是奇怪为什么他要叫她幼稚鬼呢?她不过是方才不通规则,被他占了先机,现在想要堂堂正正重来一场啊。
她本是要扑过去拉住小恶蛟再来局,却看到悠悠然进入船舱的砚寒清,对上那双谦和眼睛,她半扑不扑的身体瞬间僵住。
砚寒清慢腾腾看了眼躲到他身后的小鬼,再看看坐在地上的北冥琼,尴尬的咳了声,端着晚膳开口:“皇女,中原三月乍暖还寒,早些用膳,凉了就不宜入口了。”
仿若得胜,小恶蛟嘲笑的更佳肆无忌惮:“幼稚鬼!”
不服归不服,北冥琼眼巴巴望着恶蛟,也不好发作。她坐回到甲板,去拾碗边的汤勺。晚膳是炖至白稠的鱼汤,汤里的小鱼被掐头去尾的剔了整块鱼骨。
细致的如同是给幼孩准备的食膳。
砚寒清坐在靠舱口的位置。
他一直是这样的温润醇良,有始有终。
可北冥琼有种感觉,她靠不近眼前这个人的内心。像是一捧泉,水性绵绵密密,微则无声。但是伸手一掬,它却从你的指缝间流了去。
心情恍惚低落到极点。她多想再与他去更明媚的地方,尝他做的药膳,看他温谦的眸。即便是不能坦诚告诉他心里的想法,只要能一直注视着他,那还有什么遗憾呢。
可是她想,或许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距她第一次离开海境,过去了三年,时光如繁花轮转,如今拔足中原,她已经十七岁了。
“砚寒清。”不知不觉呼之欲出。
无声燃烧的篝火将他侧影勾勒的柔和可亲,他端着将要送去北冥异船舱的膳碗微微迂回身,谦恭而耐心的等她下文。
北冥琼也不知自己怎会忽然唤他,只望着漾在碗底的汤水出神。
就连躺在地板上依傍着火堆取暖的小恶蛟都抬起了头。
三人无言,火苗燃烧的噼里啪啦声清晰可闻。
“我中意你。”
他微微惊愕,连带着向来静若止水的眸子颤动了下。
“...做的菜。”唉,说完她就在心里默默叹了老长一口气。
片刻的哑然,砚寒清忽然笑开,“哈,皇女赞谬了,砚寒清受宠若...”一语未尽,他倏尔脸色一凝。被众人围在中心的炭火急速的跳跃扭动了一下。
顷刻之间,承载千钧重力的锁链如蛇龙捣巢,四面八方穿透船舱。突如其来的冲击竟是将舱顶崩塌大半。
江面流萤点点,方才闲游漂泊好不惬意的渔船,缓缓然正向这里飘荡收缩聚拢过来。船头飘摇的的灯火,本映得江面美如霞缎,此刻更是狰狞如地狱业火。
火光烧入眼帘,一时触目惊心。哪来的春山如笑、民和年稔?北冥琼瞳仁里映照出的从船舱里钻出的鲛人波臣,或拉弓结锁,或纵身遁入水中。以及,当她看到不远处一搜斛光交错画舫上,眉眼带笑、冷眼兴叹的北冥异时,她更加仓惶无助。
破碎的船飘摇跌宕,视线有些模糊,分不清是因为打到身上的潮水,还是眼前的这幕。视角被飞身扑来的水兵挡住,下一秒刀光聚顶。北冥琼足下借力一旋,扬掌错开一左一右夹击的水兵。银链穿破黑暗,勾住小恶蛟的后领。她抓住粗链一拽,竟是不能阻止。力量勉强鼎力,可她又撒手不得,一时困足。
箭雨前赴后继扎入甲板,她专注眼前锁链,呼吸却变得窒碍。羽箭深深没入她的后背,于她白如雪浪的风襟上,绽出触目鲜红。
“琼姐姐...”小娃儿白皙的脸颊上除了飞溅的血迹,还有眼泪。
“快啊!!你们在干什么动作快啊把他拉过来!”银链紧咬着恶蛟,“啊...!”虽变得缓慢,可仍在拖移。眼看就要被拖下船,小恶蛟惊恐的呼唤。
北冥琼稳实下盘,凝神聚气奋力一拉,银链腾空,另一端霎时传来纷至落水的呼嚎。
迅速解开纠缠在恶蛟身上的锁链,北冥琼毫不犹豫将还复自由之身的小家伙推下江水:“快跑...”眼底仍是淡泊,可她声音已开始颤抖。
而这边,潜入江的鲛人已纷纷爬上了船来。
容不得片刻喘息,北冥琼旋身提掌相迎之际,已是挡在砚寒清身前:“你不要怕,我护你周全……”
砚寒清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她根基不浅,自保当不是问题,更何况北冥异的目的只在恶蛟,她还背着一个皇亲身份,到底不会将她怎样。
可对上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时,砚寒清心上一揪,仿佛是被什么人重重拧了一道。他沉了下眸,最终是从她殷红的后背移开了目光。
与此同时,江上忽生风雨。一声嘶吼穿云破浪,回到江中的小娃儿化为蛟龙浮出水面,长尾一摆动,围剿船舶顿时覆没大半。
隔江的北冥异押了口酒,嘴边漾起一抹微笑:“该动作了。”
从渔船上射出的银链铺天盖地,纵横交织成阵,紧紧套柱恶蛟的七寸。锁链越收越紧,恶蛟仰天长悲一声,竟被当众削下蛟首!
失去头部的驱干倒入江浦,血雾飘洒。铺天盖地的惊叫与欢呼震耳欲聋。
眼前之景动心骇目,宛同人间地狱。扑通一声,北冥琼双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