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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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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舒和。”
女生语气幽森,尾音未落之际还往沈觅耳根吹了口气。
这是她舍弃“苏棠”的身份,成为她的双胞胎妹妹“舒和”的第一个月。在源城星高的教学楼顶,她好奇心忽起,对名为沈觅的男生施行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沈觅被她的突然靠近吓得向后一趔趄,手忙脚乱地丢了半截烟,在她的盈盈笑意下用咳嗽掩盖脸庞红晕。他管理好表情,故作镇定道:“你不是舒和,还能是谁?”
舒和咯咯直笑,好心帮他踩灭烟头,“你猜啊。”
“装神弄鬼。”沈觅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舒和没反驳。心血来潮的捉弄结束,她径自走去天台角落,在堆积的缺腿桌椅前蹲下,掀开一层灰扑扑的防水布,从底下拖出一只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
沈觅被叮铃咣当的响声吸引过来,同她一齐弯腰,凑过来一颗好奇的脑袋,“这是什么?”
舒和解开购物袋提手系成的结给他看,确认里面的画具健在,速写本没被挤压弯折,随后将整个袋子抱进怀里,准备走人。
“哎,哎——怎么走了?”沈觅没轻没重地拽住她的衣袖,把人扯了个踉跄。在她的怒目下,他讪讪地拎过购物袋,“我帮你搬,你要去哪?”
舒和指了条鲜有人知的小道,“美术教室。”
“诶,之前看你天天往音乐教室跑,现在改去美术教室了?”沈觅凭借两条瘦弱的胳膊勉强圈住购物袋,气喘吁吁地跟上健步如飞的舒和。
舒和丝毫不感到愧疚,催促他快点,“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天天去音乐教室,不是为了画画呢?”
沈觅蹙眉,只见她一闪身,拉开一扇灰蒙蒙的窗,灵巧地翻进美术教室。他怔愣的当口,舒和已经为他打开了门,“这窗锁本来就是坏的,扣不上。”
“都学会翻窗了?”沈觅惊讶地称赞。
“嗯。谢谢你,放在这儿就可以了,再见。”舒和随手点了一张空桌子,朝他摆摆手,随即低头察看新学期的排课表。
高中的美术课本就排课稀少,需要用到专业教室的更是寥寥无几,刚开学的头一个月应该都不会有人。材料用具倒是一应俱全,无论是静物、衬布还是石膏。
舒和支好画架,从速写本中撕下一张纸固定在画板上,扭头一看,沈觅还没走,一脸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站起身,揩去大卫头像上积攒的灰尘,问门口站着的人:“要我给你画一张么?”
“行啊,”沈觅一口答应,熟门熟路地挑了个光线不错的地方坐下,摆了个托腮沉思的姿势,“记得把我画帅一点。”
舒和不急着动笔,她细心观察眼前这位陌生的模特。他高且瘦,一边肩膀垮着,另一只手撑着脑袋,背脊略微蜷曲,双腿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全然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她尚未练习过这般体态的人物,因此倍感新鲜,没有过问他的意愿,私自画了好几张速写。等到他不耐烦地走到跟前,才随便抽出一张自认为画得最丑的拿给他。
沈觅接过画,颠来倒去地端详了须臾,眉头越皱越紧。末了,他放下画纸,扳过舒和的肩膀,吞了口唾沫,面色凝重地询问她:“舒和,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舒和眼角抽搐,抛送了一枚硕大的问号。
“不,”沈觅自言自语,“是你夺了舒和的舍,对吧?”
舒和无言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开始画大卫像。
然而沈觅这厮依旧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嘴里冒出一些她听不懂也懒得计较的词汇。他一面梳理整件事发生的逻辑,一面在教室内踱来踱去。他的影子不断地在石膏头像上方逡巡,搅乱了大卫原本的光影,饶是舒和极力无视他也无法集中精力。
她可算是体会到自己边画画边唱歌的习惯会对旁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了。
“沈觅同学,”舒和挤出笑脸,温和地打断他的脑补,“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其实我不是舒和。”
“所以你烟也不抽了,音乐教室也不去了,还突然觉醒了绘画天赋——”沈觅恍然大悟,随后又抓住她的手,“那舒和去哪了?她是穿越了还是消失了?”
舒和神色一僵,仿佛一瞬间陷入迷茫,她静默了须臾,随后终于找回答案似的勾起笑容,“你想知道她去哪了?”
沈觅焦急地点头。
舒和示意他先放手,而后活动了一下被他握疼的关节,慢条斯理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心脏所在的位置,语气轻柔,“她在这里睡觉呢。”
沈觅露出“果真如此”的表情,“你是她的副人格?”
舒和一时无语。
她将橡皮的碎屑攒在掌心,捏在一起,慢慢地搓玩,思忖片刻后继续扯谎:“她受了伤,过了很久都难以愈合。她是为了逃避一些人一些事情,才不愿意醒来。我只是得到了她的部分记忆,不知道具体的原因。”
在沈觅忧心忡忡的注视下,舒和恶劣地补充:“她想要逃避的人,或许就是你哦。”
“啊?为什么?”沈觅大张着嘴巴,眼中的吃惊真真切切,不似佯装,还有点委屈,“我做错了什么吗?”
舒和事不关己地摊手。
“你占据了她的身体,她不会回来了吗?”
舒和眼珠一转溜,露出女巫般友善的笑容,“谁知道呢。”
沈觅失魂落魄地坐回只有三条腿的课椅上,仰头呆望天花板上的蛛网与污渍。
舒和落得耳根清净,开始专心画石膏像。
铅笔在米白的纸张上辛勤耕耘,整齐的“沙沙”排线声此起彼伏,如同奏乐。舒和勉强完成了一张细化的石膏头像,托腮后退着审视自己的不足。冷不丁见沈觅依旧耷拉着眉毛缩在角落,顿时哭笑不得,“喂,你怎么还在呀?”
沈觅抓了抓头发,从瘸腿椅子晃下来,走到她身旁,“美术教室又不是你家开的,你不能赶我走。”
“你说得对。”舒和决定继续无视他。
沈觅郁闷地叹一口气,下意识地掏出烟盒,可顾及到人在室内,又默默地放回去。“舒和,”他不确定是否应该用这个名字称呼面前的女生,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那个……我决定了,既然你是她衍生出来的一部分,肯定也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吧?”
舒和停笔,扭头望着他。
沈觅在她笔直的视线下忽地生出几分羞赧,他低下头不敢看她,随手拿起她搁在桌上的速写本翻看,“我想帮她解开心结,这样她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舒和的眼神倏然充满玩味。铅笔在食指与中指间转了半圈,她似乎为他的骑士精神感动不已,耸动肩膀鼓起掌。
“真是不错的觉悟,”空荡的教室仍然留有掌声的余音,舒和握住铅笔的尖端,以笔帽挑起他的下巴,令他直视自己,“但沈觅,欺凌、辱骂与伤害,如果不在一开始就制止,那么事后无论展露多么悉心的关怀,伤痛都不可能消失。更何况,这样的事发生了不止一次。”
沈觅哑然地翕动嘴唇,被一根铅笔定格,动弹不得。
“你是她的朋友吧?虽然不同班,但每天总有见面的时间,”舒和收回铅笔,抽出早前他给的烟,在他面前晃了晃,神色天真,“在每一次暴力发生之后,你难道从来没有察觉她的反常?”
弯折的烟在沈觅的侧颊点了两下,被塞回他的口中。
舒和从沈觅的反应中得知,他其实嗅到过端倪,只是他没有追问,或是刻意无视。
诚然制止暴力不是沈觅的义务,已然发生的伤害亦不是他的过错,然而她控制不住地迁怒于他,只因他是妹妹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学弟,他曾有机会阻止那些伤口往更深处溃烂,可他没有。
她讨厌这间学校的所有人。自以为是的施暴者,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以及容忍暴力发生还置之不理的大人们。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攥进掌心。
“源城星高的贴吧里热度最高的八卦帖中,许多人提到了一个从我们高一开始建立的小团体,他们会选择内向、瘦小的学生进行敲诈。如果遭遇反抗,他们会采取更加下作的方式,人为制造一些把柄威胁反抗者。
“据我所知,小团体最初一共有三人,其中最无法无天的那一位在去年暑假犯了事,被抓进去了,但今年却又被放出来了。现有的高三成员中一人是校董的儿子,另一人是他的女朋友,加上留级读高二的那位,都是常年游荡在街头的小混混。学生老师忌惮他们,选择无视他们的恶行。
“而被他们欺负过的学生呢,不得不在威胁下忍气吞声,成为被所有人孤立的对象,和谁都能踩上一脚的落水狗。其中有个女孩,她曾在不久前的夏天写下遗书,试图悄声无息地沉没在异乡的大海里——就在我与她初次相遇的那天。”
弯折的香烟掉落,沈觅愕然地注视她。
舒和维持着面庞的微笑,眼底却冰冷无波。她从沈觅手中抽走自己的速写本,翻到中间的某一页,呈给他看。
画纸上一共有三张脸,每张的细节都刻画到位,足以让沈觅一眼认出。
“我记下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外貌特征,永远不会忘记。”
更重要的是,她不会让这些人成为横亘在她前路上的绊脚石。
舒和瞥一眼教室后方的挂钟,合上速写本,将画具收拾好,藏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最后望一眼倚靠在课桌前的沈觅,对他摆了摆手,“再见,沈觅同学。天台呢,我大概不会再去了。”
“等等!”
后方突然传来桌椅划拉地板的声响,沈觅跌跌撞撞地疾步走向她,捉住她的手臂,“我……我能做什么?”
舒和脚步一滞。
“让我成为你的同伴,至少这一次……我会努力保护你。”
舒和嘴角的坏笑在转头的一刻迅速消弭,她平静地回望他,“沈觅,我们可不是同伴。”
沈觅一怔,沮丧地松开她,却听她气定神闲地道出下半句——
“还是做同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