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记》何满

2、第二节 离乡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也是典型的林家身材，挺直黑色风衣下的个子不高且瘦削，尖嘴平底的黑色漆皮鞋擦得泛光，乌黑编织帽下绾着圆髻，颈间也不见戴什么首饰；只身旁的挂饰——丈夫——年纪相仿，也穿着黑色长款风衣，一手沉默地扶着妻子下车。女子走进里屋，只见老母也是全身黑色装扮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等候众人跪拜。
　　爷爷递过柱香，女子看了眼地上散乱放置供客人跪下的蛇皮袋，皱了皱眉，仍旧跪下去。
　　“爹，我看哥这里也没地方睡，我还是去县里订个宾馆好了。”
　　“嗯，”爷爷拍拍多年不见女儿的肩膀，“明天就在宾馆休息，大后天出殡来一下就行。”
　　“好的，”女子准备走，瞧见正从楼梯上下来的林逸添，“这是哥的孩子么？”
　　林父喊过儿子说，“这是小姑，在上海住好多年没回来了。”
　　“小姑。”林逸添瞧着面前与自己家格格不入的女子。
　　“倒是头一次看见你。”小姑嘴角微翘。
　　大后天出殡在后山，遗体火化后装进骨灰盒，再放进棺木里土葬。
　　繁城一带风俗，老人喜丧葬礼风风火火热热闹闹最要紧。林家丧礼又是歌舞队又是做法，林逸添身为独孙坐在棺木上由八个同房成年男子——人称“八仙”——扛着去后山，沿途还要分发各色的蚕豆花生饼干糖果一类食品作为福礼洒向路边烧纸祭奠的村民。为着热闹，八仙得时不时将棺木来回晃动大声吆喝，林逸添只得紧抓住箍在自己身上的粗绳，棺木前面是林父一干人等披麻戴孝。
　　在坟场法事又做了两三个小时，走回家已经筋疲力尽。
　　这天晚上客人都散去，只几个姑姑姑父还在家中。
　　吃过简便的晚饭，男人们除了小姑父都出去打牌，几个姑姑就长聊起来，话题无外乎丈夫子女。
　　大姑长女现已大学毕业在深圳上班，次子跟着姑父在武汉学手艺，贴砖盖瓦。二姑读书不成，初中毕业就已经去当兵。小姑只一女儿，今年刚去的美国高中读书。
　　“逸添成绩倒不错，只指望明年考上县里一中，再读个好大学。”大姑说道。
　　小姑听了些情况才笑说，“我以前也糊里糊涂，这几年听邻居说，各个省份高考招生标准不一，像湖北河南山东这样学生多的省份，考上那些好大学要比其他省的要难得多呢。现下我女儿去了国外，自家房子学区资格倒还没用，要不让逸添跟我去上海读高中，日后考个复旦交大我这姑妈也长脸。”
　　二姑看了眼上十年未见的小妹，心下既不服她只帮弟弟孩子，又遗憾自家孩子已经错了机会，转而又想到，事实已成如此，小妹发迹多年也不见搭把手想来也是不愿帮自己，但逸添自小亲近，将来要是赚了大钱，也能帮着自己儿子不是？喝口茶朝隔壁房间就将逸添喊进来。
　　“我这孩子木头木脑的，也不会说话，过去不给你添麻烦？”林母欣喜交加，但顺着国人谦虚的习性，又委婉推拒，只等她几人再来劝说。
　　“我倒喜欢这种，顶烦孩子吵吵闹闹说说不休。”小姑说，“听说有的家长为了让孩子能钻这高考的空子，提前三年去那些云南、贵州买户籍，一个要好几十万。还有些的买少数民族户口，高考也能加上好几十分。”
　　大姑一旁听了也说，“你们夫妇俩一个在福建打工、一个在四川，孩子丢给老人，现下娘也走了，孩子日后都只爹一人照顾怎么放心，再说也是加重爹负担。小妹既然开了口，对逸添又是百无一害的事，有什么不好的？你也别畏畏缩缩，这机会简直求也求不来。”
　　“那真是太感谢了。”林母拉着压根不曾见过的小姑子双手哭起来。
　　“妈，怎么啦？”林逸添推开门就见到这样一副局面。
　　“没事，刚才你小姑说，让你初中毕业跟她去上海读高中，将来高考借着上海户口能上个好大学。”林母又是哭又是笑。
　　林逸添心下转一圈反应过来，“谢谢小姑。”
　　“瞧这孩子多乖巧。”小姑看着门外的侄子笑道，“那等逸添中考完了就把户口迁过我那里去，这些事情我家那位有朋友懂，到时候由他来安排就成。”
　　“这……”林母纠结再三终于将最大的疑难说出口，“大概要多少钱，我也趁早准备。”
　　“户口这方面倒不是问题，只是孩子转校费估计不低，过去也得去个好学校不是？我回去问清楚再同你说，父母爱子不能再意这些钱。”
　　“嗯嗯。”
　　“等逸添过去了，还有学费、生活费的开销，住就住在我家，吃饭呢也不差一副碗筷，这些也能省下不少钱。”
　　“这怎么行，已经够麻烦你，伙食住宿……”
　　“到底我也是他姑姑，不碍事。”
　　林逸添已经回自己被窝，想着方才几人对话，便几乎开始要重新规划自己人生起来。

　　寒假后开学，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看着周围同学奋力拼搏的模样林逸添既同情又羞愧，自己已经同意跟随小姑去上海，实际行动上便是迎合那群有权有财又钻制度空子的人；另一方面，自己心底又瞧不起，到底也是底层出身，无法坦然地像一无所知的子弟那样心安理得，用地缘优势去读名牌大学就是在暗中抹杀可能勤奋无比却败在先天条件的另一个乡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