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悠记》幽幽筠

3、第三章

　　槐叶冷淘，是将新鲜的槐叶洗净挤捣成汁，加入面团揉搓均匀，做成细细的面条。入沸水煮熟之后，捞出放入冷却的滚水中浸泡。待面条的颜色变得鲜绿之后，捞起来放入香油搅拌，使其不粘连，放入井中或冰窖之中冷贮，吃的时候放一勺酱料即可，即美味又消暑。

　　曾有诗人吃了槐叶冷淘，作诗一首，道：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入鼎资过熟，加餐愁欲无。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
　　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愿随金騕褭，走置锦屠苏。路远思恐泥，兴深终不渝。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云悠悠切了细细的黄瓜丝，码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碟子上，摆成一朵绿菊的模样，又从罐子里舀了一碟香滑的牛肉酱。端出来的时候，云娘与易木面对面坐着，一板一眼地问答。

　　云悠悠笑了笑，端了碟子过去，走到井旁边捞面。易木起来道：“我来罢。”

　　云悠悠看着走过来的易木，道：“我可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打小就干活的，这个不算什么。”

　　易木道：“不算什么，也不该由你做，特别是男人在场的时候。”

　　云悠悠愣了愣，易木已经捞了小竹篮子，给每个人乘了一碗面条。云娘朝云悠悠招手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来。”

　　槐叶冷淘鲜绿软滑，带着槐叶的清香。伴着脆嫩的黄瓜丝和浓稠的牛肉酱，分外爽口。易木吃了满满三大碗，待他心满意足放下碗筷的时候，才发现云娘和云悠悠一直含笑看着他。

　　易木不好意思道：“我，我吃太多了。”

　　云娘道：“男人食量大,这有什么，你吃得少才叫奇怪。”

　　云悠悠道：“我是厨娘，你喜欢吃我做的东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易木道：“那我去抓点野味过来罢，给伯母和悠悠加餐。”

　　云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对于云悠悠道：“人不错，就是不愿提家里的事情。”

　　云悠悠道：“娘，好端端的你问他这个做什么？”

　　云娘瞪她一眼，道：“娘不是替你把把关么。”

　　云悠悠面色一红，道：“只是个客人，把什么关。”

　　云娘看着羞了的女儿，微微一笑，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当初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也是酸中带甜，最后义无反顾。现在，她好好看着就好，不宜干涉太多。

　　一阵风吹来，云娘咳了咳，云悠悠忙道：“娘，进去罢，你要是吹风太多，病又要重了。”

　　云娘怜爱地拍拍她的手，进屋了。

　　后来的半年，易木住在山间小竹屋里，白日里过来劈劈柴火，挑挑水，帮着照看一下云娘，晚上便回去休息。云悠悠渐渐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在院子中挥汗如雨。左邻右里过来问，云娘皆笑道，这是悠悠的远房表哥。

　　悠悠本来以为日子会这样过去，她会慢慢长大，然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他不愿意说起爹娘又如何，她的家，会成为他的家。

　　只是那时候云悠悠不明白，十五岁的想法，实在是太简单了。

　　那一日，星光漫天，他们坐在屋顶上看星星，易木指着北斗星，道，那里指的方向，就是他家的方向。

　　云悠悠有些诧异，这是大半年来，他第一次提到家里。易木在点点星光中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悠悠，我要回家了。”

　　云悠悠怔了怔，道：“你爹和你的误会解除了？”

　　“没有，”他道：“我这次回去，就是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么，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肯定是有的，我不想骗你。”易木道：“我会尽量小心。”

　　云悠悠仰头看天，压下眼中的湿润：“你想去，就去罢。”

　　手被握住了，手心里塞进来一片沁凉的东西，云悠悠低头一看，是一只木鱼。

　　易木道：“悠悠，你等我三年，若我三年不会来，你就另嫁。”

　　云悠悠握紧了手中的木鱼，毫不犹豫地笑道：“你放心，如果你三年不会来，我一定另嫁。”

　　易木不妨她回答得那么痛快，怔愣许久，方道：“那，好罢。我走了。”他扶着云悠悠下了屋檐，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扉走了。

　　云悠悠的泪还是不争气地留下来，伏在桌子上一边哭一面道：“易木，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恨你，恨你！”

　　“真么恨我，那就打我出气罢。”

　　云悠悠惊讶地抬头，看到含笑而立的易木，她气道：“走了还回来做什么呢。”

　　易木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走了几步，脚像是灌了铅似的，怎么也不能向前了，我只好回来了。”

　　他抱住云悠悠，喃喃道：“悠悠，我的悠悠。”

　　云悠悠在他怀里，哭了个痛快。

　　满天的星辰渐渐落下去，夜幕淡了，易木看了看天色，道：“悠悠，我真的要走了！”

　　云悠悠拉着他，道：“你走了，要时时刻刻记着，还有一个我。若是你敢把我忘了，我就把你的心和肺挖出来，炖一锅狼心狗肺汤。”

　　易木捂住心口，道：“呀，云姑娘如此凶悍，看来只有我敢娶了。”

　　云悠悠作势要打他,易木道：“好了好了，再闹，我就留下来亲你啦。”

　　云悠悠慌忙往后退，易木拉住她道：“怕什么，吓你的。先欠着罢，等我回了，连本带利讨回来。”

　　云悠悠抬眸看他，目光晶莹，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易木又狠狠地抱住她道：“等我，记住！”说罢，他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

　　天光渐亮，云悠悠却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看不清他越来越小的身影。

　　炉中的柴火噼啪一声烧断了，将云悠悠从回忆中惊醒，她拭了拭眼角，将药倒出来。

　　“请问，有人在么？”外面有一个男子道,声音低沉如埙。

　　云悠悠心头一跳，放下药碗便跑了出去。那木扉外站着的，不是易木。

　　云悠悠眼里的失落掩饰不住，她该知道的，这声音明明不像，可是还是忍不住有一丝小小的期盼。她懒懒道：“你找谁，有什么事？”

　　那人的眼光像是越过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望过来，眸中沉淀着时光的重量，亮得惊人。他看了云悠悠一会儿，才道：“在下百里寻，请问容和堂在何处。”

　　原来是新来的大夫，容和堂的掌堂大夫年纪已经很大了，老眼昏花，有时候会写错药方。掌柜便重金从外地请来了新的掌堂大夫。这个人，看起来还很年轻，当的起掌柜的重金么。

　　她放下思绪，道：“你是新来的大夫？”

　　百里寻微笑道：“是的。”

　　云悠悠道：“从这里往前一直走，走到尽头的大槐树往右拐，再走到尽头往左拐，就到了。”云悠悠说完，发现百里寻还是看着她，便道：“你明白了么？”

　　百里寻目光一闪，道：“抱歉，姑娘能不能再说一遍。”

　　云悠悠嘀咕道，发呆当然听不明白了。她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

　　这一次百里舟听进去了，他拱了拱手道：“多谢姑娘指路。”

　　“不客气，”云悠悠道：“你要快一点，我估摸着容和堂该关门了。”她想起娘亲的药，转回去端，要是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端了药碗出来，百里寻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云悠悠奇怪地看了一眼，转到娘亲屋里去了。

　　云娘道：“谁来了，我听见你和人说话。”

　　“噢，”云悠悠应道：“只是一个问路的。”

　　伺候娘亲喝完药，云悠悠出来一看，百里寻已经走了。那人看起来总觉得好似在哪里见过，是因为面善么？云悠悠耸耸肩，自去做事了。

　　百里寻走在夜色中，一步一步，很缓很慢。经历了长长的岁月，他终于找到了她。

　　柳岸和璧儿死后，他真气逆行，走火入魔，疯疯癫癫地过了一段时日。有时候醒过来，身上破破烂烂，肮脏不已，周围的人指指点点，把他当做一个乞丐。他仰天大笑，此时，谁还会相信，他曾经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百里舟。

　　也许是上天垂怜，他遇到了一双闲游的仙人，以自己此生三十岁的寿命，换得与柳岸下一世的再次相遇。转换完成之后，他像被抽筋拔骨一般，趴在地上粗喘。

　　女仙人心生怜悯，提醒他道：“你的妻子在何处，需要你自己去寻找。时间么，说不准，也许十年，也许百年。当你找到她的时候，会心有感应，而你命运的齿轮，将重新转动。我们只是为你争取了相遇的机会，而你与她的姻缘，我们是不管的。”

　　“我明白了，多谢。”

　　男仙人对女仙人道：“倚游，你说得太多了。”拉着她乘上云头，倏忽远去。

　　仙人走后，百里舟为自己准备了棺材，躺进去的时候，心里无比的宁静。这一世，结束了。

　　他震动内力，将自己的棺材埋葬。

　　不知过了多久，百里舟醒过来，顶上是一片黑暗，他发足真气震开棺木，爬上来仰躺着，看雾蒙蒙的天空。十年百年又如何，千山万水又如何，有了希望，他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时间的终点。

　　自此以后，他改名百里寻，走遍江山大川，在茫茫人海中，寻觅那个心中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