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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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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死之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死气。
皮蛋见过不少死人。幼年时候他的阿婆病逝,老人家去之前双目炯炯,两瞳间却是无神,拉着他只念些不相识的名字,后来听家人道都是些早已过了世的人。皮蛋只记得那时阿婆一双嶙峋的手力气极大,他竟挣不脱。
而后遭逢过战事,一同逃亡的同乡人中了流弹,子弹击中了要害,那人在皮蛋怀里只过几分钟便没了气息。那时候皮蛋揽着他躲在缺了半扇顶的棚屋里,天光映在将死的年轻人不愿闭合的眼内,皮蛋握紧他的手,在一阵小过一阵的痉挛里送走了同伴。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过一个活人眼内的光是如何熄灭的。
有些人不该死,也不愿死,但时候到了,摆脱那死气的折磨对他们反倒是一种解脱。
皮蛋见不得陈深那样难受,将这道理讲给毕忠良听,毕忠良的回应却是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闭嘴,滚出去!”
五点过半,第一医院没有传回任何消息,陈深的病势转重,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
毕忠良听他一声声喊嫂子,只当是在挂念刘兰芝。他一边用毛巾为陈深擦着面额,一边低声安慰:“你嫂子在苏州等着呢。陈深,坚持住,我们一起找她去。”
陈深听了他的话,却是翻覆得更厉害了些。他一把抓住了毕忠良握着毛巾的手,而后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高热中隐隐泛着红,目光炯炯却无神。
“哥……”陈深这么叫道,毕忠良却晓得叫的并不是他,“哥,我没救出嫂子,你还生气吗。你们带我走吧,把皮皮留下……都是我的错,带我走吧。”
“陈深……陈深……!”
毕忠良拍打他的面颊,陈深只是张着眼喃喃,始终不见清醒。他紧紧抓着毕忠良的手,一双眼睛看着的却是自己的梦境。毕忠良便听陈深念嫂子,念小男,念囡囡,即便是不信鬼神,他都忍不住求那些亡魂,不要同他来抢兄弟的命。
等到陈深终于念起老毕,抓着毕忠良的手已经没有几分力气了。他的眼皮颤巍巍的耷拉着,眼神却难得拉近了一些。他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句:“老毕……老毕,什么时候了?”
“六点一刻,”毕忠良小心作答,“陈深,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吗?”
陈深困倦地闭起眼动了动眉头:“茶馆。我中了枪,你没走成。”
毕忠良确认他是真的清醒了。
“你的伤感染得厉害,这边准备的药品不够,我们去拿盘尼西林。”
毕忠良抽回手,扶陈深坐起,一边说一边为他套上重重衣物。他拿起桌上的毡帽重新戴上,是要出门的打扮。
“我们去哪儿?”陈深脑子昏沉,思考不得,只是直觉性感到不妥。
“医院。”毕忠良还想揽着他出门。
“不能去医院!”陈深极力挣脱。
毕忠良忙稳住他:“不是去看伤。你的情况已经拖不得,呆会儿你留在车里,我去拿药。拿了药我们直接去车站。”
陈深几句话里已经有些气喘,眼前一阵阵发黑,他靠在毕忠良肩上,只是摇头。
“不能去医院……老毕,我说真的,别管我了。你走吧,随皮蛋的安排,去十六铺也好,车站也好。要是到时候我还活着,就去香港找你和嫂子。”
“你闭嘴。”
毕忠良用上了命令的语气。他挟着陈深往外走,陈深抗拒不迈步,他干脆两手将人搂住了,半拖半抱地也要带出门。
到了楼梯口,皮蛋兴许是得了伙计的通知,也赶到了。他不知道毕忠良要做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随了命令,跟着他一起将几乎再次晕迷的陈深抬下楼,送进了停在后门的小汽车里。
“等不及了,我要带陈深上医院,”毕忠良钻进驾驶舱,关门前对皮蛋做最后的交代,“你们想要的我已经给了。要是我没有回来,我要求的也只有那一件事。”
“放心吧,即使是为了深哥,我们也会照料好你太太的。”
皮蛋皱着眉头做出保证。毕忠良一生多疑,但此时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他沉一沉下巴,低头发动了车子。
陈深在熟悉的轿车颠簸里很快恢复了意识,他睁开眼,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毕忠良,你王八蛋。”
毕忠良只管开车,并不理他。
陈深艰难起身,他撩开挡着窗户的遮光布,瞧一眼外面的街道便确定了他们是在去第一医院的路上。
开枪射中陈深的是隐匿在中共内的归零特工,他们离开的几个小时内日本宪兵队便封锁了各大渡口,此时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日本人又怎么会遗漏了他受伤的消息。各大医院一定已经被布下了重兵,就等着他们在急迫之际自投罗网。
陈深先前气急晕迷,却不是全无意识,毕忠良和皮蛋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他知道此时的毕忠良已经是抱上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陈深的眼眶一热,却没有落下泪,而是在急切和无奈里喉头腥甜,险些呕出一口污血。
毕忠良从后视镜里瞧见他俯身喘息,久久不动,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陈深,你怎么样?”
“我活不成了,”陈深啐出口中的血丝,抬头喘道,“掉头,老毕。不准去医院,你不必赌,也赌不起。”
毕忠良怒道:“我怎么就赌不起!?”
“你还有嫂子。”
“那你不也有徐碧城?”毕忠良仿佛咬牙切齿,“帮人挡枪的时候你想过她没有!?”
陈深不答话。
他确实没有想到徐碧城。挺身挡枪时,他的脑子里只有身后的毕忠良。
毕忠良若是死了,阻止归零计划便再无可能,陈深的三年潜伏便也形同无物。在这潜伏期间,数名革命志士牺牲,其中还包括他亲密的亲人和友人。那些牺牲不能是毫无意义的,因而毕忠良不能死,陈深却可以死。
也许陈深本就该死。早就该死。
“你停车。”疲惫至极,陈深用命令代替反驳。
毕忠良却从来不曾听从他的命令。
又落雨了,车子行驶在人声渐阒的马路上,似是驶往一片死寂的不归路。
接到武汉电报,受命潜伏的时候,正是陈深对革命的信仰动摇,因为国军内部的腐化而对人性几乎失去信心的时候。他的茫然是真的,于是在茫然中对毕忠良所说的那句,也许叛离国军也不失为一条退路,亦不似作假。
他从民国28年三月开始长住上海。陈深到毕忠良家门口的时候只提着一只行李袋,与往常过来探访暂住一般模样,被刘兰芝问起为何行李那样少,只笑答东西本就不多,没什么好带的。
毕忠良也跟着一笑:“对,都是军统的东西,没什么可带的。全都买新的!”
陈深的新生活便从他将过去都丢得干干净净开始。
南京新政府成立,李默群被派往上海任特工部总主任,在华懋饭店设局。毕忠良也在列受邀,陈深带着那把花口撸子,和他一起去赴鸿门宴。
毕忠良笑他:“枪都不敢开,带着又有什么用?”
陈深则是耸耸肩,率先钻进毕忠良新买的薄荷绿的小轿车:“替你带着。况且我要是被逼急了,指不定就敢开了。”
“说得对,兔子被逼急了还敢咬人呢。”
陈深用手肘格他一下,毕忠良立刻造作得闪身叫疼:“哎唷,咬得还挺重!”
扁头在驾驶座上被逗得直笑,陈深眼风一转,朝他的背板踢了一脚:“笑什么笑!开车,不然崩了你!”
“枪下留人啊,陈队长!” 扁头噗嗤一笑,低头发动了车子。
华懋饭店的饭局不大,不过坐在最上首的却不是李默群,而是陈深见过的赵书庸。
人到齐后,那赵书庸带头寒暄,言辞间透露周佛海在新政府事务繁忙,抽身不得,特派他来贺上海特工总部正式成立;更再三强调汪先生对于特工总部寄望深厚,希望李主任能与毕处长通力合作,成为新政府的千里眼、顺风耳。
陈深坐在毕忠良左手边,面前摆着一杯酒,一杯茶。赵书庸一番话毕,众人起身碰杯,他犹豫一下,端起了那杯茶。
敬酒完毕,重新落座,赵书庸笑笑的目光便落在了陈深的那杯茶上。
“我们敬的都是好酒,怎的到了陈先生那里,便换成了闷茶?”
陈深并未想到他竟还记得自己,一愣之后作出歉意神色:“赵部长说笑了,有各位作陪,这茶又怎么会闷。陈深酒量太差,所以才以茶代酒,免得扰了大家的兴致。”
他的酒量毕忠良在军营里便已经见过,啤酒两瓶,白酒半杯,下肚之后整个人发昏不说,还会面色转红,严重时候更是浑身过敏起包。
毕忠良也跟着起身赔笑:“陈深确实酒量不成,赵部长若是真不高兴,忠良愿意代为罚酒,敬您三杯。”
李默群笑了一声:“毕处长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赵部长岂会因为一杯红酒就倒了兴致。若这兴致真的倒了,那又怎么愿意卖个便宜,找人代罚。”
两句话里暗藏机锋,说得毕忠良脸色暗了暗。那赵书庸却似是对他两人的较劲没看到也没听到,挑挑眉毛带过话头:“兴致若是倒了,再扶起来便是。陈先生一杯酒的量不够,半杯可喝得下?”
这试探出其不意,却也是意料之中。赵书庸便是打定了主意,要看看当日心高气傲,一声不吭的陈深能不能低眉敛目,忍气吞声。新政府用人的标准也是当真可笑。
陈深看了毕忠良一眼,摇头笑道:“赵部长发了话,我喝不下也变喝得下了。”说完,他举起高脚杯敬了一下,仰头将杯中的红酒一滴不剩地灌下了肚。
“好,陈先生好气魄。”赵书庸点头赞了一声,也跟着敬了陈深一杯。
陈深笑笑,不卑不亢回道:“赵部长过奖。”
虽然是红酒,喝得急了,陈深在坐下一会儿后仍然感到有些发昏,整个人都感到一种奇异的愉快的飘飘然。
毕忠良趁着夹菜给他,撞了一下陈深扶着额的那只手:“没事吧,难受吗?”
陈深闭着眼用手指抚眉头:“不难受,就是有点晕,你让我自己坐会儿。”
毕忠良见他话声清晰,不似有异,转过头去又和众人寒暄起来。陈深便听他们你来我往,轮番地变着法地对新政府和姓汪的表忠心。
有人道:“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当年汪先生作的诗犹似警句,仍在心头。新政府成立于动荡时期,树敌众多,吾等当以此诗为警醒,为新政府建设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番话毕,饭局间难得现出了一段沉默。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睛的,竟拍出了这么一个又臭又响的马屁,简直似一个耳光,打得众人都没了声气。陈深想到这里,便不由地想笑,酒意之下,他竟也当真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所有人的目光便聚了过来。赵书庸挑高了眉毛,悠悠问道:“陈先生可是感到哪里好笑?”
陈深的酒意霎时醒了一半,他用余光瞥向身侧,毕忠良先前因为灌下太多酒而醺然泛红的脸也已经褪了颜色。
陈深清了清嗓子,思绪飞转:“我是想到……当年汪先生作釜薪论,刺杀摄政王,何等英勇,实乃大英雄也。可惜当年的我却只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娃娃,未见先生慷慨英姿,更是学不到半点先生救世的思想和气概。”
“听着是一大憾事,却怎么会笑?”李默群又问,“可是对先生的思想有什么疑义?”。
“自然不是,我笑的是我自己,”陈深佯装叹气,“如今在汪先生手下和新政府做事,本该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我却总惦记着开一间剃头铺,做一个剃头匠。当真不争气,当真可笑。”
赵书庸笑了笑:“你还会剃头?”
“年少时拜师傅学的。学了没多久,便被父亲骂着不争气揪回了家。不过手艺总还是有一些的。”
“开间铺子,靠手艺吃饭,倒也的确是一门出路。”赵书庸点了点头,“剃头匠陈深,妙哉,妙哉。”
经这一出,饭局重又热络起来。陈深低头呼出一口气,毕忠良在这时拍一拍他的膝盖,低声道:“这酒是再也不能喝了。”
陈深也点头:“不敢喝了。”
一顿饭吃了个把小时,9点钟方散,离席时陈深只感觉胃袋里仍是空的,却饱得不能再饱。毕忠良洋酒白酒夹杂着喝,眼神似是有些不稳,待追随着李默群和赵书庸下楼出门,夜里的凉风一吹,他呼出一口气,已是瞧不出半分醉意。
赵书庸的司机去开车,久久未回。李默群坐车离开后,他转头对着毕忠良笑道:“毕处长海量,适合做一酒友。”
“赵部长高看了,”毕忠良摆手,“我这还晕着呢,不上脸罢了。”
赵书庸打量他一眼,对那说辞不置可否:“我看这车一时半会儿是取不回来了。今晚夜色不错,不如散上一段步,去去酒气?”
“赵部长提议,忠良自当作陪。正巧担心若是带一身酒气回去,又要挨家内的训。”
毕忠良从善如流地将先前挂在臂间的大衣披上了,陈深在他身后帮着理了理领子,便听赵书庸又道:“剃头匠也一起?”
陈深手下一顿后又继续,抬头笑道:“好啊,我也还晕着呢。”
三个大老爷们儿踩着月光绕着小花坛散步,如此的花前月下,陈深只觉得满身不自在。扁头原本还十分没有眼力见儿地开车缀在他们后头,陈深回头一瞪,那薄荷绿的小车便灰溜溜钻进暗巷里没了影子。
赵书庸单独找毕忠良散这一回步,无非是新政府对上海特工部的制衡与怀柔之举。先前饭局上众人都在,说的自然是通力合作,促成中日共荣的场面话,此番独处,赵书庸又处处暗示出新政府对于毕忠良的重视与培养之意,只要他的能力足够,特工部主任的位置也并非是坐不得。
这样的话怕是在李默群处也早已说过一遍,毕忠良一笑之后只是摇头:“赵部长说笑了。李主任能力手腕哪里是忠良可比,要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自然,学是要学的。新政府正值用人之际,择能者而居之本就是自古以来的常理,赵某今日的一番话,毕处长听了,懂了便好。官场上的有些规矩,实属狗屁,毕处长不必介怀太过,赵某不是那样的人,汪先生更加不讲究那些。”
赵书庸的言辞真诚已极,圆润面颊上的两块肉向上一提,那笑里竟也透出几丝豪爽。毕忠良连连道好,陈深低眉敛目地跟在他们身后,心中也难免对这姓赵的胖子生出一股佩服来。再浑的水,都能让这些上位者们搅成清的。
赵书庸将该说的话都对毕忠良说完了,活动一下肩膀,便提议转头往回走。他的汽车在这个时候定然是已经开到了。
陈深走在了前头,赵书庸打量一眼他抄着西装裤口袋的背影,随口调侃道:“剃头匠一路未出声,不知此刻酒意可消了?”
陈深放慢脚步,走在了毕忠良身侧才道:“今晚凉风舒爽,消了七八分。”
“先前在饭桌上,陈先生以茶代酒,怕喝醉了扰人兴致,”赵书庸转头看他,目光似笑非笑:“待到喝了酒,也未见醉,即便之后说的确是醉话,却一点不扫兴,反而当真有趣。”
“确实是醉话,”陈深仿佛苦恼地用指节擦了擦眉心,“陈深胸无大志,让赵部长见笑了。”
毕忠良也帮腔道:“陈深确实是沾酒就醉。赵部长不必记挂他那些醉话。”
“非也非也,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赵书庸摇头,“依赵某看,陈先生说的都是心里话。剃头匠,陈先生的爱好也当真是有趣。”
他已经说了两遍有趣,剃头匠倒像是成了个什么玩物。
陈深笑笑道:“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的门道。做个剃头匠靠手艺吃饭也没有什么不好,若改日真开起了铺子,陈深还可以帮赵部长理个头,给自己的招牌添个光。”
毕忠良觉出不妥,手背在身后扯陈深的袖子,被一把拍开了。
赵书庸转过脸来,面上仍是带笑:“陈先生思想之豁达,也算是难得一见。赵某还真想去你那铺子坐上一回,剃个头,还能聊聊天。”
“赵部长用不着见外,不论是剃头还是聊天,我这兄弟都随时待命。”毕忠良笑道,拍了一下陈深肩膀,“你说是不是,陈深?”
“谨恭赵部长光临,我的手艺还不赖,老毕这头就是我帮着理的。”陈深也作出笑脸,一副愉快真诚。
“赵某明日就得回返南京,剃头怕是来不及,还好趁着散步仍可闲谈两句。”赵书庸哈哈一笑,复又沉吟道,“陈先生头先说起汪先生早年作釜薪论,这一文章赵某年轻时也是读过的,启蒙颇多。今日便想听听新时代人的想法,不知道你对釜薪论作何解读?”
毕忠良抬头望天,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陈深则是站在他的身侧低头看地,仿佛光亮的皮鞋鞋尖上沾了什么东西。
汪精卫少年时代的文章,拿到如今来分析,能有什么意思。
已经快到华懋饭店的停车处了,这赵书庸又开了新话头,一问之后,竟然就干脆立在路灯下不迈步了,显然是要听陈深答个所以然出来。
陈深咳了一声,一板一眼道:“釜者,不惧水火,忍受长期磨练;薪者,却是一时轰烈,瞬间辉煌。汪先生甘愿做薪,为革命殒身,大勇大义也。”
赵书庸笑笑地望他良久,而后是一声叹气:“我这个人确实是太没意思,好好的非要做一回八股文考官。剃头匠所答,在殿试里至少得中个榜眼。”
“他只怕是更想讨一个探花当。”
毕忠良打了个哈哈,三人各自笑笑,复又迈步向前。
等到了饭店门口,赵书庸又挑起眉毛转向陈深:“剃头匠心思豁达,赵某便忍不住好奇,釜薪二者,你是愿意选哪个当?”
陈深眨眨眼,摇头:“赵部长高看了。陈深心志不够,即便要为薪,怕是也只能做一把湿柴。为釜,更是破铜烂铁,无可托付。”
“人欲有所求,便不可无担当。”赵书庸似是不信。
“适逢乱世,生而为人。陈深无成就伟光之志向,只求营营苟存,因时而动。”陈深坦然道。
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赵书庸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对着陈深摇了摇头:“因时而动,确实是聪明人的打算。不过剃头匠,你说生而为人,却忘了生为鸟兽、草木,皆是图一活字尔。营营苟存,乃物之本性。”
物之本性,那就不是人性了。陈深的嘴角一耷拉,毕忠良背过身去,无声呼出了一口气。
赵书庸说完那一通,叹口气,不等陈深回话便俯身钻进了车门。等车子发动了,他又摇下玻璃,仿佛歉意道:“此番闲谈不过有感而发,二位不必挂在心上。待他日再见,赵某愿意做东请你们喝一杯。”
陈深在夜色里扯一扯嘴角:“我恐怕只能喝茶。”
赵书庸笑道:“那就再给剃头匠备一壶好茶。”
“那就提前多谢赵部长的好酒好茶了。”毕忠良语声热络,微颔着身与他作别,“再会啊,赵部长。”
黑色的小汽车悠悠驶远,陈深率先抄着口袋转身,毕忠良偷眼一看,他正板着脸四处张望。
“这个扁头,又把车开到哪里去了!”毕忠良眉头一皱,抢先怨道。
陈深嘶一声,别他一眼后提步往一旁的小巷走。
“还生气呐?”毕忠良忍着笑意。
“不生气,气什么啊,汉奸都做了,往后指不定被戳着脊梁骨怎么骂呢。”陈深抄着口袋,在前头走得飞快。
“说得对,”毕忠良点头附和道,“骂便骂了去,又不会被骂得少一块肉。”
“……”陈深不言语,在扁头突然打开的车大灯里用手臂遮起了脸。
毕忠良怒道:“扁头!把车开出来,回去了!”
他们俩退到巷口,毕忠良讨好般抚了抚陈深后背:“行了,没什么可气的。乱世为人,本就不比禽兽好上多少。等干上几年,钱攒够了,我带兰芝出国,你也一起,咱们在外面换个活法,好好做人。”
陈深仍是不回话,毕忠良拍拍他的肩膀,在扁头停稳车子后率先钻进了后车厢。
待陈深也跟着上车,毕忠良笑了笑:“气够了?”
陈深抬头和他对视一眼,却抢问道:“老毕,你刚才那话作数吗?”
毕忠良抬起了一边眉毛:“作数,自然作数。”
“好,”陈深点点头,眼一闭,将脑袋靠在了车窗上,“再也不喝酒了。”
“不喝了,谁再敢逼你喝我就崩了他。”毕忠良伸手揉陈深头发,被躲开了。
“这句作数吗?”陈深问。
“作数,绝对作数。”
再揉,陈深没有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