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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又掐起来了-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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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娘在一旁一边看,一边冷笑。老三被她笑地心头火起:“二哥大方,二哥能腾出地方,我家可不行,我家腾不出空来。她正经两房怎么就搁不下我娘一张床了,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把娘赶出来,啊!”
锦绣娘逮着了空子:“我怎么就把娘赶出来了?我什么时候也没赶娘走,德钦叔,你是长辈,你来作证。我不过是楼上漏雨,想腾出空来,修整修整,是谁就急不可耐地把屎盆子往我脸上扣?!大伙儿眼睛都看着,我是那种人吗?你们一家三五口,我也一家三五口,你们老公老婆和和美美有商有量,我一个人苦撑苦熬,那粮食米面蔬菜柴火,不一样还是平摊,我是哪回少了她了还是迟了她了。就这一回漏雨,跟她商量怎么能给我腾出个空儿来,就惹出这一场风波。你们苏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非要把好好的人往死路上逼,那是你们苏家祖上不积德,指着我孤儿寡母的,没人撑腰,就欺负,就欺负,就欺负……”
她一壁说,一壁想起多年来的苦况,一时间悲愤交集。这个不到四十岁的女人,虽然面色苍黄,却还保留着秀丽的轮廓。她当姑娘时,是远近闻名的好相貌好身条,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看上了苏汝昌。苏汝昌当兵三年,退伍回来当了大队干部,为人勤勉踏实,人人都夸她好眼光。
可惜好景不长,那年小儿子刚满周岁,村里两派红总革总械斗,苏汝昌去调停,混乱中死于非命。苏汝昌在世的时候,她虽然总抱怨他不会来事,太过忠厚。他去世了,才知道,家里没个男人,日子有多艰难,就这么生生把一个秀气的小女人逼成了远近闻名的泼辣货。
锦绣娘一个寡妇,拉扯着三个孩子,颇为不易,原可以博得不少同情分。可她本身不是个精明能干的,遇事顾前不顾后,又被生计所迫,长年久月,养成一个算进不算出的毛病,只有她占人家便宜的时候,没有人家占她便宜的时候,每吃一点亏,就不肯罢休,终于落了个不好名声,人缘尽毁。
其实三家的矛盾由来以久,当时协商的时候,孩子们年纪都小,随便怎么挤一挤,也就过去了。现在孩子们一天大似一天,锦绣家一个女孩,两个男孩,老二家一个两女孩,一男孩,老三家四个女孩,家里头铺排个床位,活活能把人愁死,于是各家有各家的盘算。
所谓人穷志短,哪家也不比哪家强多少,三家心知肚明,然而这一场闹下来,几乎人人都认为是锦绣娘挑的这个头,输的这个理,锦心娘喝破了她的用心,她才恼羞成怒。
人群中传来的窃窃私语,零星议论,有一嘴没一嘴的闲话,把要强好胜的锦绣娘挤兑得两眼发黑,几乎气晕。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手抖个不停。她左手握右手,再反过来右手握左手,使劲捏,掐,也止不住这一阵没来由的颤抖,于是发狠地往墙上砸自己的双手,一边砸,一边咒道:“去死,去死,去死……”砸到手背起了血丝,也无济于事,索性拿脑袋去撞墙。
那墙是木板墙,撞两下虽不至于致命,声势却颇为吓人,嘭嘭嘭嘭,如同擂鼓,唬得围观的人忙上去拦阻。可脾气上来的人,力大无穷,几个婆娘抱住她,才能止住她不往墙上撞。场面乱作一团。
一时间老二媳妇也忘了再闹,老三也停住了冷嘲热讽,呆看了半天,忽然冷笑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啧,真管用,一闹就可以不用讲理了。”
三婆呆着一张脸,看看锦绣娘,又看看儿子们,又看看自己的铺盖卷。喃喃道:“作孽啊,作孽。”蹒跚着把那一卷被褥收拾了起来。她年纪大,个子又矮,加上小脚,吃不作劲。扛着那一卷铺盖,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撒得一地都是。锦素跟在三婆后头,拣起这个,又丢了那个,急得差点没哭出来。锦心和锦女也帮忙,却被锦素一把推开,锦心和锦女委屈地撇着嘴,没敢哭。
德钦公公从三婆手中夺过被褥:“你干什么去?”
三婆呆着一张脸:“我不去哪里,我回家,回家。”
德钦公公:“你哪还有家,今天怎么着,也得跟他们讨个说法。”吼道,“他妈的乌龟王八蛋,都他妈的都不是东西,你们是要逼死自己老娘啊你们,你们就痛痛快快给个话。要,还是不要,要是不要,我替你们打发掉。要是还要,就他妈的说句人话办个人事给张人脸。”
三婆哭:“德钦啊,我求求你,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别管了啊。我有地儿去,有地儿去……
德钦公公:“你还哪儿能有地方去?就那间小矮屋,能蜷下一个人?能蜷下一只狗还差不多。”
三婆:“我一个老太婆,随便哪儿不能蜷几年,别逼他们了,别再逼他们了。都不易……”
德钦公公怒道:“我有逼他们么?我不过是要他们给句话。别他妈连句痛快话都不敢讲。索性就说一句,谁行行好,替我们把老娘安置个地方。你们这些狗娘养的,我三嫂索性没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自有人管了去。有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人家管也不好管,不管,就生看着你娘受罪!你们再闹,都闹,闹痛快了,看能不能逼死一个,就清静了。”
他急不择口,骂三婆几个儿子的时候,把三婆也骂了进去。大家都听到了,却没人有心思笑。
这光景,锦素娘去了溪里洗衣服,平夏上学,大哥平春去了地里,都转家来。锦素见了妈,如同见了救星,跑上去大声央求:“妈,妈,让三婆去我们家么,我跟三婆睡一床,小哥哥跟大哥哥睡一床。”
锦素娘一个拦阻不及,平春平夏就已经上前去,一个搀了三婆,一个拿了铺盖卷。三婆挣扎着问:“平春,平夏你这是要干什么?”
平春索性揽住三婆,连搂带拉地,对德钦公公大声道:“德钦公公,三婆先去我家歇会儿,你那边的账,慢慢算。”
德钦公公被这一幕弄得有点愣怔,下意识地回答:“成,你帮忙照顾着先。”
三儿歪着嘴乐道道:“咿,我娘命真好,突然冒出一个便宜乖孙子来。”
他自以为说了句趣话,自己先笑起来,却没见别人也跟着笑,一时尴尬起来。
三婆无论如何不肯跟着平春过去,扯住锦素娘的胳膊:“锦素娘,你跟平春平夏说啊,我不能去,我没法去你家啊,我去了你家,以后还怎么见我儿子?!”
平夏急躁得嚷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儿子儿子的,你那些儿子们,都不要你了。”
三婆:“他们没有不要我,他们是没办法!我要去了你们家,村里人要戳他们的脊梁骨骂啊!”
连德钦公公也犯起急了:“哪家能住就哪家住,你又添什么乱子!”
三婆大哭起来:“锦素娘,他们不明白,你难道也不明白?你替我劝住他们,不是我不领情,是我真没法去。你别让我背个骂名,锦素娘,锦素娘……”
锦素娘肩上的担子都还来不及卸下,就碰上这么个乱糟糟的场面,她平常不喜欢多话,更不喜欢家长里短,可真碰上事,却不是个怕事的。眼看这局面,不多嘴也不行。她便把两篮子衣服卸在大儿子平春肩上。拿围裙掸一掸石板凳,扶三婆坐下,定定神,把事情首尾问了个清楚。
锦素娘清了清嗓子,听周围嗡嗡地嗓音消停下来,方开口说话:“既然三婆有吩咐,我不能不听三婆的,德钦叔,你看这样好吗?让老大媳妇,老二,老三都过来,咱们好好说句话。”
德钦叔叉着手骂道:“你们这帮狗娘家的,要还有点良心,就都给我死过来。”
那两个都蔫蔫地过来,只有锦绣娘,还在那里呜呜地哭。德钦叔又要忍不住要骂,被锦素娘拦住。
锦素娘道:“这本来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不应该插手。你们较劲是你们的事,因着你们较劲,弄得三婆没处着落,却不应该。你们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理,这些,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我给你们提个醒,能不能这么办,还得你们自己拿主意。”
锦素娘继续说:“老大媳妇说楼上漏雨,要修,也不能不让人家修。老二老三屋里挤,也是事实。你们呢,也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痛痛快快地承认,家里条件有限,得给娘借个住的地方。你们自己说,借是不借?”
老二说:“这是事实。”
老三说:“想借,也得有人肯借才成啊。”
锦素娘笑道:“你们只说要不要借,有没有人肯借,那是另一码事。”
老二说:“有人肯借是最好,虽然不好意思点儿。不然,我们想法子给人家打点粮食,或者干个零工的,意思意思?老三你说呢?”
老三一付看笑话的情形:“那有什么不可以,人家肯借,我们当然也得有所表示。”
德钦叔叔吼道:“老大媳妇,还会哼声不会?”
只见锦绣娘身边的女人们纷纷嚷:“她点头了,她没反对。”
锦素娘便继续往下说:“大家都听到了啊,因为老大家要修屋顶,老二老三家住不开,他们自己出面,替三婆借个地方住。大家都听到了吧?”满院子的人次第回应,听到了听到了,我们作证。
锦素娘道:“那好,那现在我就替他们问一声,有谁家肯借给三婆住?”
她话音还没落,这边锦素踮着脚尖脆生生应了一声:“我家!”把大伙惹得一阵哄笑,气氛一下子明朗起来,便陆陆续续有别的人也说有空地儿,时间不等。平春平夏笑咪咪地一人摸了一下锦素的脑袋,以示赞许,把锦素得意得笑逐颜开。
锦女小声说:“妈,我们家不行吗?”
锦心探着头:“锦素娘,我们家也可以吗?”
也不知道锦心娘和锦女娘都做了什么动作,只听锦女和锦心倒抽着凉气嚷道:“疼,疼――”两人不约而同地从各自母亲身旁蹿了出去,一蹦蹦到对面廊下,躲在柱子后头。
锦心揉着耳朵抽抽噎噎地嘟哝着:“又打我。”锦女雪雪呼痛,掀起胳膊给锦素看:“肿了。”
锦素乐不可支,指着两人笑道:“你们俩傻呀,都说了你们家住不开,你们还说。”
锦心锦女说:“谁傻呀?我们自己的嬷嬷,干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你没嬷嬷,你想抢我们嬷嬷是不是?”
锦素撮着嘴笑眯眯地道:“就抢,就抢,谁叫你们自己不要,往外赶。”然后又小声偷偷地,“你们家大人都坏心眼,有毛病,神经不正常。”那两位虽然被自家大人掐了一把,听到这话,却不高兴,两面夹击,各搡了锦素一把: “你才神经病!”另一个说:“你抢我嬷嬷。”
锦素也不高兴了,一人一掌推开,跑开几步,指着她俩,大声嚷道:“就是有毛病,就是没良心,就是坏心眼,十三点,二百五,癫婆,疯子,半三……”
平春平时管着不让弟弟妹妹说粗话,锦素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跟人斗嘴骂架。这会儿,却也乐得听她用嫩生生嗓音,说些大人不好说,听着却解气的话。直到锦素娘叫他,他才暗笑着去提拎锦素。
锦素扎着马步,憋得小脸通红,往外冒零星的句子,正憋得起劲,被苏平春一把从背后拎着脖领,提拎了起来,斥道:“你出息了,好样不学学孬样,学会骂街了你,嗯!大人的事也乱掺乎。”
俗话说童言无忌,小孩子斗嘴本是平常事,可这几句话却正说在节骨眼上,倒象是编排好了的,嘲讽几个大人的段落,直把几个大人弄得面红耳赤。
锦素素来敬畏这位大哥,比对老爹老娘还怕几分,知道自己坏了大哥的规矩,一起急,眼泪卟哒卟哒掉下来。弄得平夏一边埋怨大哥,一边赶紧安抚锦素。
这时候,德钦公公也醒过神来,跟锦素娘悄声商量:“哎,我怎么就没想到哩,三嫂不如住我家去,我那楼梯口有间小屋,进出不用过我家里,给三嫂住,正正好。堆着杂物,搬到楼下,随便往哪儿一塞就成。”
锦素娘小声道:“其实在我家住着就行,凡事还能有个照应。您那里,腾东西,也是个事儿。”
德钦公公道:“问她自己,看她爱去哪里?”
三婆忧虑的却是另外的东西:“去德钦家倒是挺好,只是我一个做嫂嫂的,往小叔家住,这象话吗?”
德钦公公又急了:“哎我说三嫂,你烦不烦人啊?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人家爱咋想咋想!就这么说了,我把那间小屋归置出来,你自去住。谁敢放个屁,我拿斧头劈了他娘的!”
招呼着院子里一帮大人小孩,一窝蜂地,抬的抬扛的扛,一会儿就腾空了。就有快手的邻居拿扫把抹布去清洁,又有邻居贡献出一张木板床。锦素娘拣视完三婆的铺盖卷,发现被雨水弄潮湿了,拿了自家干净的铺的盖的过去。一会儿工夫,三婆就有了安生睡觉的地方。
德钦公公满意地揽着一帮跑腿递话儿的小孩,乐滋滋地:“他娘的,不就这么个破事儿吗?犯得着弄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