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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连环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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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锦素一家人收拾石臼的收拾石臼,洗笼屉的洗笼屉,又是洗青,又是洗果叶。清洗完毕,平春领着平夏去捣青――把洗好的青放在石臼里,用石杵捣,越细口感越好。锦素娘和三婆切笋丁,豆腐干,腊肉干,泡粉丝炒馅。又把浸好的赤豆做成甜馅。玉禾插不上手,带着锦素烧火。一拨在灶下一拨在灶上,一搭一递地说话,十分愜意。
锦素就缠着锦素娘和三婆讲玉禾小时候的事,她对那个比过山虎还胆大的玉禾,显然比对现在这个婷婷玉立的玉禾要有探究的兴趣。
玉禾小时候贼大胆,跟锦素那么点大的时候,过年得了几毛压岁钱,一个人摇摇晃晃去镇上的代销店买东西,买了一支铅笔,一块橡皮,铅笔给自己,橡皮给平春。该事迹为全村人所传诵,要知道,苏三四村离苏洪镇足有两里地,也亏得那时候没什么车,治安也不坏,不然准被人拐子卖了。
锦素娘说:“那回真是吓了我一身冷汗,你说,这么丁点儿大一个小孩,怎么就这么大胆子,还从来没有人带你去过,就独自一人摸去了,万一走丢了?要么被人拐子拐去了?……”
正说笑着,平夏端着杵好的青进来,在母亲的指导下加入糯米来回揉,一面跟众人汇报:“锦绣那个后……舅,带着一个外路人进咱们院子,被锦绣给赶了出去!”
三婆唉了一声:“这个锦绣,总这么蛮理横行,会吃亏的。”
平夏笑嘻嘻地逗三婆:“难道你真想让锦绣找个后爸?”
锦素娘拿刀拍了一下案板:“专心揉,男孩子不许嘴巴这么零碎。”
三婆又是一声唉,没再说话。
锦素却伸长了脖子问:“那然后呢?后来呢?他们去哪儿了呢?”
在那个年月,来个外路人,可是大事件。锦素长这么大,就见过两回,一回是要饭的,据说是安徽那边过来,闹了水灾,背着一根串满铜钱的杆子,敲手敲脚敲背,一边敲一边唱曲儿,也不知道唱的什么,一种跟苏三四村人完全不同的口音。挨家挨户地唱上那么两句,大家就忙不迭地拿出米升量米给她。
再一回是永康来的货郎担子,担着针头线脑拨浪鼓儿,爱吃生萝卜,全院子的小孩都对此啧啧赞叹,后来还有几个小孩尝试了一回,锦素也跟着凑热闹,但是生萝卜辣口,没一个小孩消受得了。
于是他们得出结论,外路人,跟他们苏三四村人,不是同一个人种,是蛮人,就差跟飞禽走兽划归同一类了。
平夏被母亲斥了一句,兴致大减:“我哪知道,往另外院子去了呗。”
正说着,玉禾隔壁的小孩跑了进来:“玉禾姐姐,玉禾姐姐,发财伯伯让你赶紧回去,说家里来客人了,让你回去招呼。”
玉禾愣了一下:“客人?”
平夏幸灾乐祸地:“八成那谁带着外路人上你家去了。”
玉禾拍拍衣,站起来,捋了一把平夏的脑袋:“胡说,我爹孵卵鸡娘似的,半辈不出门,上哪儿认识什么外路人。”
玉禾刚出门,锦素也哧溜跑了出去:“我替大家瞧瞧去。”
锦素娘笑骂道:“替大家瞧瞧,说得真好听。”调派平夏去烧火,自己擀面皮,开始包清明果。
只见玉禾家院子的小开井,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玉禾挤进人群一看,自家的小四方桌被挪到大太阳底下,借着早年就光开花不结果的梨树那点树荫,玉禾爹正眉飞色舞地陪着一位陌生人,还有锦绣那位远房舅舅,喝水说话吃点心。茶是旧年的茶叶,泡着水有点发黄,点心是过年留下来的,米泡糖,红薯片。
玉禾不管自己爹,先跟锦绣的远房舅舅打了个招呼:“何师傅,难得,今儿怎么有空贵足踏贱地?”
那位何立志在另一个戏班拉二胡,人长得挺周正,说话间总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在东乡那阵,主事方一共请了三家戏班,唱对台戏,其中就有何立志所在的车坑班,和玉禾所在的苏家班。那擂台真是打得不亦乐乎。奈何别的班都没有人气那么旺的小生角,加之苏家班新排的《三请梨花》、《白蛇传》,新奇有趣。一天一夜的戏过后,观众都呼啦啦转到苏家班台前,其它两个班的台前人丁冷落。
这一场戏唱下来,玉禾名声大震,她自己并不觉得,真正有荣与焉的是锦绣,高兴得恨不能四蹄朝天,回来跟母亲细细炫耀了一通,得出结论:“幸亏没听你的,幸亏拜的是玉禾姐姐的师傅,不然都没有出头之日,他们那个车坑班什么玩意儿?都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
锦绣娘一来是高兴女儿跟了个好师傅,前途有望,二来是刚跟叔叔妯娌们闹了一场家务事,心中没有落听,锦绣赶着何立志走,她就在房里,竟然是默许了锦绣的处置方式。
玉禾爹兴高采烈地拉了玉禾过来给她介绍:“这位是少林寺俗家弟子,他医术高明着咧,这位何师傅,反正你认识了。你给做两个小菜,烫壶小酒,我们要聊聊。”
玉禾有几分不快,拉了父亲在一旁悄声问:“你在哪儿认识的这些人,别是骗子。”
玉禾爹甩了玉禾一把:“什么骗子不骗子,人家是正经少林寺俗家弟子,我去东乡卖元胡认识的,不信你问何师傅。我们处得好,那是有缘。”
何立志小心翼翼地道:“苏师傅,这位外路人说是收药材连带看病,我就顺路带他过来了,反正只要价格公平,我们不吃亏,大家方便,对不对?”
那位俗家弟子,正在变戏法,逗围观的人群。拿了两个碗,三颗丸子,动作飞快地扣下,叫人猜哪个碗里有几个丸子。自然猜不准,猜准了就不算变戏法了,总是眼看着几颗,揭了盅却根本不是那个数目。一时间院子里欢声雷动,沸反盈天。
玉禾剜了父亲一眼,怒道:“什么收药材的,我看是走江湖卖大力丸的,回头捅了什么篓子,你自己去收拾。”
不赞成归不赞成,玉禾还是手脚麻利地点火烧菜。村里人家最是要体面,早些年粮食不够吃,来位外人,还得拿家里最后的米、面,招待客人。这几年包干到户,每家每户粮食基本够了,虽然还不能大鱼大肉,但来了客人,总归要尽心尽力操持。
那个俗家弟子顺理成章地寄宿在玉禾家,白天在院子里支起摊子看病兼讲白话,他走南闯北,肚子里故事好几箩筐,招得远近村落的人们络绎不绝地赶来石子明堂,看热闹的看病的,兼而有之,倒把石子明堂的大人小孩挤在一旁,没了落脚地方。
玉禾爹顺理成章地也成了中心人物。陡然从边缘人物,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玉禾爹跟打了鸡血似地亢奋,拉着那位姓何的,接待来人兼宣扬这位俗家弟子的神奇。
比如,邻村那谁家,闹鼠患,老鼠药、养猫,各种招数都不顶用,请了这回俗家弟子去,他眼睛一扫,就说,这家犯小人,且去梁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物件。主家扛来两脚梯,爬上去一看,梁上塞着一个剪纸老鼠。主家一回想,可不是,当年盖房上梁,主事的工匠嫌他家工钱少,略有争执,没想到在这里使上坏了。
再比如,同村那谁的老爹,瘫在床上好几年,那俗家弟子去了,掏银针扎上几回,居然脚能动,眼看就能下地走路了。……
玉禾爹说得口沫横飞,锦素便跟三婆耳语:“你看,发财伯伯象不象螃蟹?卟噜卟噜卟噜卟噜吐泡沫。”三婆撑不住笑弯了腰,把一旁生闷气的玉禾也给逗得展颜。
锦心娘拉着锦心好不容易挤进人群来,跟玉禾爹套近乎:“他叔,你让那个和尚也给我们锦心瞧一瞧,这个死丫头,也不知什么毛病,一到夏天,天气稍微热点,动不动就中暑,头痛,晕。让这位和尚给瞧瞧,开个方子,能不能根冶。”
玉禾爹乐道:“锦心娘你可别一口一个和尚和尚的,人家明明有头发,还得娶妻生子,你一口一个和尚,别把人家的子孙缘给叫没了。”
锦心娘被他挑了眼,不大高兴了:“少林寺弟子不就是和尚?叫一句和尚怎么了,人家都没有不高兴,你着哪门子急?”说完了看看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玉禾,她那大喇喇的毛病又发作了,“莫不是看着人家眉清目秀,一表人材的,想给宝贝女儿招女婿?”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联想得有理,不由得拍掌大乐,“可不是,唉呀呀,真是很登对呀,哎呀,玉禾爹,你真是有心机有谋算,原来去东乡一去好半个月,是相女婿去了。啥时找人说媒?”
她一席话说完,别人还好,先把玉禾给臊红了脸。家里留宿了两位大男人,玉禾挤得没地儿可去,只好跟三婆挤在德钦公公楼梯角的小屋里。一天两天,玉禾还忍耐着。一眨眼十来天过去,那位俗家弟子还不挪窝,招得各色人等往石子明堂来,直把石子明堂弄得跟戏园子一般嘈杂不堪。邻居们看热闹的有之,真真假假捧场的有之,存心看笑话的有之,闲言碎语难免传到玉禾耳里,把个心高气傲的玉禾弄得一腔闷气没地儿出。
她屡次跟父亲下最后通牒,叫父亲赶紧把这件事情了结,把来人打发走,好过正常日子。没想到一向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玉禾爹,这回充耳不闻,跟着俗家弟子忙得不亦乐乎。玉禾话也说到了,气也生了几茬,却拉不回玉禾爹这头中了邪的牛,索性两手一袖,不闻不问。
没想到父亲的笑话还没闹够,这闲话却扯到了她身上。玉禾这个年纪,正好是最忌讳人提终身大事的时节,私底下开玩笑尚受不了,怎禁得住锦心娘一张大嘴巴不避场合地乱喷。
锦心娘话才一出口,已经有人在背后扯她的衣襟,她也醒悟过来自己的话说得欠妥,她还在那里嗫嗫嚅嚅话不成句呢,玉禾已经冷笑一声,立起身来,眼看就要啐了过去。不想打横里冒出一个程咬金――却是看热闹的锦绣,笑嘻嘻地对锦心道:“锦心你娘真是贴心,你娘要看上人家的人才相貌,可以抢去,给亲戚姐妹也好,给你也好,总归肥水不落外人田。至于别人家的事,好象还用不着你娘去操心。”
锦绣娘跟三婆、锦心家、锦女家,那一场家务事,锦绣从东乡回来,就有人跟她学了个彻头彻尾。她出去历练了几天,胆子更大,性子更泼。虽然关起门来,母女俩没事也嘈嘈,少不了把锦绣娘气得火冒三丈。但母女天性使然,别人给母亲气受,她却是第一个不肯消停。自打回来,就摩拳擦掌地瞄机会,要找回场子。
锦心娘本想打个马虎眼,道声对不住,把这事揭过去算了。没想到冒出一个旁人,她倒是心也不虚气也不怯了,笑盈盈地跟锦绣说:“我说错话得罪玉禾,是我不对,我这就跟玉禾说对不住。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打什么抱不平?”
锦绣抻着脖子顶嘴:“小孩怎么了?小孩就不能打抱不平了?你做的事不对,小孩子也能说。玉禾姐姐还是我师姐哩……”
锦心娘乐道:“锦绣,婶教你学个乖。就算你要打抱不平,也要打挨得着的――我再不对,也是我跟玉禾的事,要出来说话的,还得先是玉禾爹,轮不着你。我若是得罪了你那个何舅舅,你再来说理不迟。对,也轮不着你,横竖,还得你娘先出马。大家说,是不是?”
村里的生活本来单调,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跟看戏似地兴奋莫名。锦心娘话音刚落,知道内情的人都快活地轰笑起来,不知道内情的外村人,赶紧问知情的,一时间,周围嘁嘁嚓嚓充满了嚼舌头的声音。
那位姓何的,本来就是锦绣的一桩心病。锦心娘的话峰这么一转,把锦绣转了个措手不及。小孩毕竟是小孩,再开口时,已经带了点哭腔:“就是你不对么,你欺负我娘,又欺负玉禾姐姐,给锦心医什么病,先给你自己医好了再说,一张嘴胡说八道,不是毛病是什么?”
锦心娘骂道:“你才有病。你个小毛丫头,有这么对长辈说话的么?真是有娘生,没娘教,没规矩。”
锦绣最恨人骂她没家教,气昏了头,扑上去抓住锦心娘的手就咬。锦心娘吃痛,胳膊拼命地甩,她人壮,力气大,一甩把锦绣甩出去半米远,锦绣也是个狠角色,在锦心娘这里吃了亏,爬起来就把在一旁呆看的锦心扑倒在地。锦心娘大惊大嚷,赶紧上去护住自己的女儿。锦心已经吃了亏,被锦绣揍了两拳,又被扑倒在地,沾了一身灰,狼狈万分,趴在地上就哭号起来。
锦心娘哪肯吃这个亏,一把扯住锦绣,一个耳光就要甩过去。这边乱成这样,那边已经看不成病,开始的时候,锦绣的何舅舅还缩在角落,尽可能不被人注目。这会,眼看锦绣就要吃亏,也顾不得内人外人,忙挡住锦心娘的一巴掌,把锦绣从人群中拖了出来。
锦绣在外人手里吃了亏,本来就一肚子不痛快,姓何的一出手,如同火上浇油,不管自己已经十二三岁,也跟锦心一样,赖在地上撒起泼打起滚来:“谁要你管谁要你管谁要你管……”何舅舅束手无策,可是没人来搭他的茬,他越加尴尬,在那里一脸可怜相地搓着手。
玉禾实在是看不过去,踢了锦绣一脚:“你给我起来,成什么样子?给师傅知道了,看不罚你站三天三夜。”
锦绣一咕碌爬起来,脸上有泪沾了灰尘,两手一抹跟花脸猫一般。三婆拿围裙给锦绣擦脸,又是叹气:“锦绣你不好这样,什么好事都见不着你人影,一出什么乱子,就都有你。你已经拜了师学了艺,不能再这不着四六的小孩子脾气,你会吃亏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