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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   第八章

      元祐十年,大宋柱石、参知政事邵敏之鲜有的独自上京,究其原因,不过是因着家事的烦扰——宫廷的黑暗无情,她那个妹妹也不是不知,却偏要牵涉其中,教她实在伤忧气恼。
      而在十余年前,神宗尚在的时候,她实际年龄才十一二岁,却也孤身一人来到过汴梁……

      “汴都巍峨在平地,宋恃其德为金汤。”
      元丰五年春天,一个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的青衫少年手摇折扇慢悠悠的走在汴京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口里轻吟吟的念出这一句黄庶做的诗来,“果然是名不虚传。”
      “不过,可惜啊……可惜,”他走上天汉桥,坐在雕琢精细的石栏杆上,俯瞰桥下流水滔滔、帆樯如云,又见两岸店铺繁华、行人如梭,忍不住叹了又叹,心里暗暗道:“可惜如此繁华盛世,再过不到五六十年,便只得消逝没落在金兵的刀戈声中,就连当朝的父子两代皇帝也给人掳了去,被当做奴隶牛羊,任其宰割;而那满满一朝勋贵、赫赫数千皇族,也只是逃出一个软骨头的康王。”
      便摇摇头,慢慢走下桥来,意兴阑珊地往客栈走去,连再在开封多住几日的念头也没有了。心里打定主意,到洛阳拜访过“前辈”司马光之后——那位牛人现在大概还在写《资治通鉴》吧,正好去看看,前世的自己可是个历史研究者与爱好者哩——便远远地跑到辽东去,隐居山林,一辈子不出来。想是能避过那场大战乱。
      这一日,少年心中着实犹豫不决、惜叹不安,夜里也是翻来覆去,整整一宿没睡着,直睁着眼睛到天色微明,才勉强合上眼。
      第二日清晨,五更刚过,店小二便来使劲敲门。少年却还眯不到一个时辰,便给人吵醒,心里着实有几分恼怒,就勉强撑开眼,气怒怒的哼了一声,怨怪道:“大清早的扰人清修,所为何事?我又不是没给银子。”小二赔笑道:“客官,对不住了,外边有位老爷来找您,说是您朋友。他称不能久待,小的才斗胆上来请您。”
      “那就罢了,不怪你。”
      少年翻身下床,拿了湿毛巾抹了抹脸,隔着门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小二回答说:“他没说,看样子也有些年岁,似乎是位官老爷。”北宋“冗官”极其严重,散官又大都集中在汴梁,是以小二才有这份眼力与定力,换别的地方可就不一定了。
      少年想了想,说道:“请他先等一等,我随后就来。” 便急急洗漱了,匆匆套上一件青色外袍,扎了白绫腰带,并束了发戴了头巾。
      隔得半饷,少年提着一个箱笼走下楼来,先去掌柜处把帐结了,才让小二带他到靠东窗的一张四方桌旁——早有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坐等在那里。
      “喏,就是这位老爷要找您。”小二在少年耳后小声说道。少年点点头,摸出一粒碎银子打赏了他,小二自是千恩万谢的打叠着小心退下了。
      少年微微一笑,放下箱笼,打桌下首坐了,拱拱手说道:“尊驾找我何事?邵某记性一向不差,却不晓得,在开封府,原来还识得一个朋友。”
      中年人呵呵笑道:“敏之何必如此?几日前你我还曾同游铁塔来着。”原来,这少年正是乔装打扮过后的邵敏之。
      邵敏之当下便淡淡的说道:“那日里游人着实不少,我却不曾见到过阁下。”中年人一把拎起桌上的紫砂小壶,猛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才颓然的自嘲道:“敏之少年才俊,想是不会注意过我这等老朽腐骨。”
      邵敏之问道:“你怎不去喝酒?”
      “呃?”中年人放下茶壶,怔然出声。
      “看你似乎壮志未酬,郁郁不得志,不妨去饮一壶解忧杜康,兴许会好点。”邵敏之复又提起箱笼站起,躬身轻轻一揖,转身便要往客栈外走去,“邵某即刻便要离开京师。所以,不管先生来找邵某作甚么,邵某都没有时间理会。就此别过。”
      “为什么要离开京城?难道敏之不想出将入相,为民为国做一番大事业?”中年人淡淡的问了句。
      邵敏之身形一凝,温润淡漠的眼神慢慢透出一丝丝锐利的刀光,“不想开封铁塔上的一番狂言,终究让人见笑了。邵敏之不过一黄口孺子,愚昧无知,何德何能当得起‘出将入相,为国为民’?”
      “等等!邵敏之就当真不想立于朝堂,为民请命?!”中年人提高了声音叫道。
      “知易行难!”邵敏之重重的叹道。又留下了一句肃气凛然的——“治国大事岂可儿戏,黄口孺子不敢多说!”,便背起箱笼,走出客栈转过街角向西往西华门行去。徒留下那中年人在那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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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时分,天刚刚蒙蒙亮,大街上并无几个行人,静悄悄的一片,雾气还浓浓的笼着整座开封城。邵敏之快步走到城门口,可巧正有一名赶早起来揽生意的车夫窝在车辕边上打盹,便上前叫醒他,出钱买下这辆马车,乘早出城取道往洛阳而去。
      一路上,她心里面黯黯淡淡的,暗地里不知道叹息了少回。又紧赶慢赶的在官道上走了几日,终于远远望见洛阳城,便在道旁寻了家干净整洁的客店住下,打算明早进城去拜访司马光。

      而此时,洛阳城北一处小院子里,一位面容清瘦的黑衣老人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缓缓问道:“衡卿,那名少年当真是良才美玉?”
      “学生自不敢欺瞒恩师。”
      衡卿垂手恭声答道。却正是邵敏之在东京遇着的那名中年男子。他姓卢名均自衡卿,正是这位老者的门生。
      又慢慢说道:“学生赋闲在家,却眼见苛政糜烂至此——连京畿路的百姓也倍受其扰,学生心中实在愁苦,便去游铁塔散心,却听一干国子监学子大力鼓噪变法……”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学生心中更是气苦,要下去和他们争辩却又怕失了身位辈分,便欲拂袖而去,却见一名小小少年也很是不耐烦,当场从塔上丢下……丢下一只熊形布偶来。”
      他说到这里,喉咙里咕哝了两声,似乎要强忍住什么。老者脸上也有些笑意,说道:“这小后生,倒挺顽皮。”卢均从几上茶壶里倒出两杯茶,捧给老者一杯,自己也喝了两口,说道:“恩师,他还是个小孩子呢,至多不过十三四岁,有些顽心倒也寻常。”又淡淡叹道:“当时,学生和那少年都在宝塔第三层栏杆边倚着,那少年身边还摆着一套瓷制茶具。这劳什东西,随便拎一个砸下去,虽则砸不死人,一旦落实了,却定教人头破血流。那少年却不曾那么做,着实有些慈悲心肠。否则,我也绝不能把他荐给恩师。”
      老者默默的点了点头。
      卢均又接着说道:“那些国子监学子里有一个被砸个正着,很是生气,便纠结了一大帮人上来了,找那少年算账。少年却说他们空谈误国,平人污了别人的耳朵。那些人很不服气,又看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便大声哄笑着讥讽他。我原以为少年定是要生气的,年轻人嘛,总不免轻狂倨傲、血气方刚些……”
      “却到底小觑了他去。那少年笑吟吟的坐在那儿,看那些书生的眼光就跟看个呆子似的,只说道:‘国子监就养出这等人才吗?南船北马,便是吃食嗜好也各不相同,如何能够一刀切的粗粗变法,不花个十年二十年休想能解决问题!真是天真!’又有人道:‘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有何资格教训我们!乘早滚回娘胎吃奶是正经。你怎不见商君变法就成功了呢?!’”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有哪句话勾起这少年郎的伤心事了,我当场便瞧见那少年的脸上黯了一下,口气立时便变得犀利,还隐隐含着股怒气,当场便夹枪夹棍地叫出声:‘彼时秦国之地广尚不及当今一郡,风俗语言大抵相似,命令制度才得以迅速施行,施行效果也能及时反馈到国君重臣耳里并据此予以修改,商君由是才能变法成功。现在大宋却又多大?你能保证大部分官吏都照你说的是去做么?你能保证新法就适于大宋所有地界吗,就如你能教闽南人都穿上厚棉袄吗?各地风俗人情天文地理状况各各不同,只能因地适宜,最最忌讳的便是一刀切。那王介甫(即王安石)王相公敢为天下先,欲变法图强,我也是佩服的,所虑者,不过是恐他操之过急矣。现在,却不知道他掌握的国子监里,怎就养出你们这一大帮子废才!’他原先说话虽也含讥带讽却还算婉转,却不及这般辛辣直截,可见真是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说:“兴许,他的父母至亲已经过世了。”又问道:“他真是往洛阳而来?”
      卢均肯定的答道:“是的。学生都打听清楚了。”
      “小小年纪便能说出那一番话来,虽然有失偏颇,却的确有几分道理……”老者抚着胡子,缓缓沉吟道,“果然是良才美玉。也罢,天既予之,我即取之,弗取反遭天忌。如此美质,落于我司马光门前,正好收做关门弟子,以承衣钵。”
      “老师……”卢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只当老师最多怜其才质,将那少年收储门墙,却不想老师竟起了传递衣钵的念头。不由亦是万分的欢喜,他这老师宦海沉浮半生,誉满天下,门生更是众多,他也只是其中最不甚起眼的一人,却竟给老师推荐了合符他心意的可承衣钵的关门弟子……
      “衡卿,你且看着,”司马光洒然而笑,苍老的面容蕴含着一种奇特而严峻的光华,“我司马光如何调教出一名经世之才。哦,对了,他叫啥名字?”司马光这才发现他竟还不知道未来‘爱徒’的姓名,不由悄悄红了脸。——他还不知道,他想要收徒的小小心愿注定是要落空的了。
      卢均则呵呵笑道:“禀告恩师,他姓邵名青庭,字敏之。这可是我追到客栈问店小二的。”

      这日清晨,邵敏之早早进了城,在一个小摊子上胡乱吃了几口馒头点心,便到司马光府上递了拜帖。
      出乎她的意料,司马光这会子竟还在家,而那门房竟也恭恭敬敬请她到司马府书房一叙。邵敏之便忍不住问道:“这会儿司马相公不是当在官署么?怎就在家?”门房笑着答道:“相公昨夜里不知有何乐事,稍稍喝多了,今晨却有些不舒服,就请了病假。”
      便引邵敏之穿过中庭,来到西进一间小小的院子前,说道:“这便到了,小公子。相公不许我等进这书房,您自己进去吧。”
      邵敏之颔首,“辛苦你了。”
      门房谢道:“小的可不敢当。”便躬身退下了。
      邵敏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缓步踏入这间小院子,慢慢走近院子中央的那间大屋,轻轻推开门,只见房四壁俱是挤得满满当当的书籍,一位须发斑白的青衣老人坐在乌漆书案后写着什么。
      邵敏之明白他便是闻名遐迩的史学大家司马光,便小心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说道:“邵青庭见过司马君实先生。先生一向可好?”
      司马光呵呵笑道:“承蒙惠问,老朽看来还不错。”便请她坐下,又唤人送上茶来。
      邵敏之又揖了一揖,才走到右首端正坐下,直接说道:“青庭一向敬佩先生才学秉性,因此才远赴西京来拜见先生。又听说先生正在编撰一部史家大作。青庭自幼偏好杂家史书,想略作一观,不知先生能否答应?”
      司马光道:“当然可以。老朽自不会藏着掖着,让那部书烂掉。”便指指西面墙边的那架大书柜,“那些都是书稿,敏之自翻看罢。只小心些便是。”
      邵敏之又深深的拜了一拜,便小心的打开柜子,取出一本细细研读起来。司马光摸摸胡子,满意地笑了,也埋首自做自己的事情。
      一晃眼几个时辰过去了,已近日中,司马光招来丫鬟送上两碗米饭、三四盘菜,唤道:“敏之,该吃饭了。年轻人好学是好事,却也须保重身体。”
      邵敏之从书堆里直起身来,望望窗外的天色,讶道:“不知不觉的已至中午。”便向司马光致歉道:“打扰先生了。”
      司马光温言道:“不碍事。快吃吧。”便把筷子塞到敏之手里,催她快吃。
      邵敏之向司马光道了谢,才执起筷子。隔了半日,她还真饿了,很快便吞下了大半碗饭。感觉有七分饱了,便放下碗筷,道:“先生,我吃完了。您慢用。”便又要窝回书柜旁。
      司马光忙叫住她:“不忙,那还只是部分书稿,还有大半在书局里。”又道:“民间有谚:‘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敏之便陪老朽散散步,如何?”
      邵敏之略犹豫了一下,才道:“敢不从命。”便搀着司马光走出书房,在那小院子里走了几步。心里却如同百爪挠心,眼里也闪烁着混杂着渴望、焦急、不耐、难舍的光芒,着实好不容易才生生压抑住往回看的冲动,只盼这院子再小一点,司马光能够早些回房。
      司马光见状,微微笑道:“敏之莫不是在心里骂我吧,就真舍不得那些书?那就做我徒弟如何?这样,你便可以天天抓着书看了。”他倒直接提出来了。
      敏之心里一震:做司马光的徒弟?这等史学大家,在二十一世纪那些历史研究者的眼里,不啻于一块厚重高耸的丰碑,拜在他门下正是梦寐以求的。只可惜,她身为女子,在这等注重“男女与别”“男尊女卑”的时代却多有不便,只得忍痛放弃了。便抬头甚是遗憾的说道:“这原是求之不得的事儿,而今青庭却多有不便,不能答应。”
      司马光道:“是你至亲早亡,还在热孝中吗?”便狠狠责备道:“父母在,不远游。为人子女的,当最注重孝道。怎能在为至亲守孝的这当儿东跑西逛呢?敏之你还年幼,却忒糊涂了。”
      邵敏之眼中一黯,又悄悄的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低声道:“我打小便没有父母,唯一的长辈也早在三年前便已过世,却不是热孝。”又问:“相公怎知道我至亲早亡?”
      司马光眼里闪过一缕歉意,“误会敏之,累敏之提起伤心事,是我的不是。那消息是从我那门生卢衡卿处得来的。他在开封见过你。”
      “卢衡卿?”邵敏之眉端微微一凝,她在东京没见过这个人啊。
      司马光哈哈一笑,道:“我倒忘了,敏之并没有问起我那门生的姓名。他姓卢名唤均,字衡卿,在东京可是追着你直追到了客栈。”
      “原来是他。”邵敏之口里轻轻道,“他是先生的门生?”
      “不错!”司马光捻着胡子笑道,“说不得以后便是你的学兄了。”
      “可是,我却不能答应先生,”邵敏之缓缓道,“我没有福气做您的学生。就是那些书我也不能长久看了。”
      “哦,为什么呢?”司马光慢慢敛了笑意。
      敏之斟酌着说道:“我有一幼妹襁褓中即被人掳去,流落江湖。此番便是要追查她的下落。而这次能来洛阳见到您、看到那些书稿,已是意外之喜,实在不敢奢求太多。”
      “如此……”司马光沉吟着,心想:“这倒也合情合理……只是,这邵敏之却也说过他自幼就无父母。”便问道:“敏之莫不是对老朽有所不满,才着意推脱吧?”
      邵敏之诚挚答道:“君实先生的人品才情,是大宋顶一流的,青庭实在不敢对先生有半点不敬。只是……”略顿了顿,才犹疑着说道:“青庭生父本是浪荡子,青庭从来没见过,便如无父孤儿。前两年才闻知他早已魂丧异乡,又听说还有一个异母妹妹流失在外,青庭却不能不管。”
      司马光叹道:“能否缓上两年?你也还小,却也要流落江湖。”
      邵敏之道:“青庭还有些微武艺傍身,不妨事。舍妹却只是一介年幼女童,长得也大抵不错,还是早些找到的好,晚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便要向司马光做揖告辞,司马光悠悠叹息道:“罢了,要老夫对你说,天下之大,却不一定能寻着你妹妹的,未免太不近人情——若我有一个妹妹流落在外,怕也是宁走遍千山万水的去寻找。是我司马光没福气,不能收得敏之这等璞玉做弟子。”又拉着她的手嘱咐道:“老夫虽是朝廷大臣,世出官宦人家,却也听说过江湖上风波险恶,敏之千万要小心。”
      “嗯,……多谢先生。”邵敏之鼻子一酸,微微哽咽着答谢道。又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才慢步退出小院子,转身离开司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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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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