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集》Forget is for get

3、圆圈舞

　　沙暴已经持续四天了，该怎么办呢？
　　男人躺在碎石中间，眯起眼睛听着废墟外轰鸣的风声，嘴边的香烟在阴影中明明灭灭，像一只垂死挣扎的橘红色萤火虫。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少女的声音虔诚而动听，好象圣诞节铃铛的欢唱。
　　那个丫头又在做无聊的事情了吗。他重重地吸了口烟，吐出一团呛人的白雾。也是，一个十七岁的小流民和一个二十八岁的逃兵在一个被风沙包围的废墟里还能干什么？
　　水和干粮……大概还能支撑三天吧，看这天气，一星期都不会好转了。
　　哈哈，逃过了枪林弹雨结果却要饿死在这种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鬼地方么……让那些傻瓜一样战死的家伙们知道了，会被看笑话的吧。好象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倒霉了呢，因为活着逃出军营所以把好运气都用光了吗……啊啊，上一次是怎么解决的来着？
　　手心里的枪滑了下来，砸出一片乱七八糟的碎音，在深灰色的断墙泼开森冷的银白色光斑。
　　呵，他怎么可以忘记呢。抬手在眼睛上铺下一掌的阴影，男人冷冷地笑了。那溅满半个房间的鲜血和脑浆，仿佛到现在都没有散去的血腥味，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胃不舒服，他怎么可能忘记呢。那个混蛋竟然为了只可以多支撑一天的口粮对他开枪，一个快死的老东西居然对他开枪！当他白出来混这么久么！这可怪不得他，对不起，他还想多活两年。
　　那么这次呢？
　　“……愿你的国行在人间，如同行在天上……”少女微微沙哑的嗓音混在风声里，听不真切。
　　这种瘦骨嶙峋的小丫头根本没什么自卫能力的，即使他分了一支枪给她防身用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威胁，不如……
　　不，还是算了吧。就算这是战争年代，为了生存，良心、尊严什么的早就被出卖得一干而净，可要杀这么一个小女孩还是会被人唾弃的。他可不想将来像老鼠一样只能偷偷摸摸地缩在灰堆里捡垃圾吃。
　　而且，她是那么像莉莉……
　　唉，莉莉。男人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是笨蛋么，居然兴高采烈地报名参军上战场，连十八岁生日都没过。他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五年，七年还是十年？他有多少年没再见到他的小妹妹，拥抱那小小的身体，触摸那温暖的浓咖啡色的卷发，亲吻那清澈的浅褐色眼睛了？唉，莉莉，他甜蜜的小百合……
　　不知道那个铃铛还在不在了呢。军队出发前最后的圣诞节，他卖掉了店里最后一块布料，也只凑够买一只圣诞节铃铛的钱。红色的缎带系在雪一样洁白的细小手腕上，仿佛一条燃着的火，拖拽着银色的铃铛在风雪里叮呤呤响个不停，“只要你一直戴着它，无论多远我都能找到你。”
　　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能那么轻易地许诺呢。那用金线绣着小小的圣诞树的红色，早就褪色了吧。
　　“……恕我们的罪……”少女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呜咽因为被压抑在喉咙里而扭曲着。
　　她在害怕么？是发现粮食不够了吗？男人偏过头，看见少女在微薄的光线里轻颤的肩头。衣服早就千疮百孔，和着尘土，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式样；头发是一团枯萎的乱草，垂挂在多少天都没能洗上一次的脸边；手上的绷带已经松了。他在她背后，看不见她是不是在哭。
　　是个很让人心疼的孩子呢。昨天他还问过她的伤怎么样了——

　　“那个不是伤啦，”少女对他问题付之一笑，看上去却有些让人心疼，“这个是……我哥哥送我的最后一份圣诞节礼物呢。他说如果我一直带着的话，总有一天可以回来找我。可是都这么多年了啊，连妈妈都去世了。所以我要去找哥哥，然后……”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等找到了再说吧。”
　　“为什么要用绷带挡起来？”
　　“这样就不会丢了啊。你看我多聪明。”少女昂起头，瞳孔里闪烁着骄傲的神色。
　　“是啊，你很聪明呢。”

　　女孩子真是奇妙的生物。开心起来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的阳光，难过的时候又让全世界都想跟着一起哭。
　　莉莉……也该有这么大了呢，有没有成为这样一个奇妙的女孩子呢？
　　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死在这种地方啊……
　　男人忽然觉得很累很累。
　　哦不，别再看了。他勒令自己转过头来，眼眶却有些发烫。
　　是时候面对现实了。他阴沉地想。必须有人得死，要么是她，要么是他。
　　或者两个一起，可那毫无意义。而他还不想死，无论是什么理由。
　　那个丫头必须死……
　　不不，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别傻了……
　　莉莉……
　　泪水溢出了眼眶。
　　对不起，对不起啊，他还不能死在这里。
　　伸向脚边的枪的手，无比沉重。
　　“阿门。”
　　漫长的主祷文终于结束了。
　　废墟里只能听见外边的狂风呼啸而过。
　　他终于握住了自己的枪。
　　接下来要装子弹、上膛，然后……
　　“喀嗒”
　　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忽然觉得脊背是冰凉的。
　　僵硬地转过身，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
　　“对不起，对不起啊，在没有找到哥哥之前，我还不能死在这里……”
　　啊啊，女孩子哭起来也很好看呢。
　　原来注意到食物不够了的，果然不止他一个。
　　“碰”
　　少女手腕上的绷带终于滑落下来。
　　被包裹着的，是一条因染血而变成暗淡黑褐色的锻带，还有一个小小的，因为变得坑坑洼洼而再也不能唱歌的——
　　圣诞节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