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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许七七(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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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传来口哨声,一声,断了,连续两声,再断了,然后连续三声。
我换了点冰水敷脸,跟许臻荣说,我要出去一下,晚点回来。他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临出门时他终于嘱咐了一句:“别玩太晚。”
罗结在楼下等我,他那一身的打扮特别像《头文字D》里陈小春的装扮,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见到我身影出现就递给我一个银色头盔,架正他的红色雅马哈YZF-R6等我上车。
“七七,你的脸怎么半边红红的?”罗结问我。
我没理他,扶着他的肩膀一脚跨上雅马哈。
车飞快朝路中窜去,罗结头上露出一节的彩色头巾飞舞得哗哗作响。我的手按在他肩膀上,踩着踏板站了起来,打开头盔的防尘罩,我被疾风刮得脸生疼,许臻荣那一巴掌带来的疼顿时被取缔。
罗结的车速不下于200迈,只觉得两旁的所有景物都像未干的国画突然被吹开晕散,一团团模糊且杂乱的后退,心一直提升到喉咙口,额前的头发变得比鞭子还锋锐,狠狠地敲着我的脸庞,我开始流泪,泪水杂乱无章,被分解在空气里。
当车停在一条暗无天日的街道旁,我的心铛地一声落回胸腔,想要流泪的酸意后知后觉地到现在才涌上鼻尖。
罗结在黑暗中回头看着我,手摸着我的面颊,灼热的温度浸透我冰冷麻木的脸。
“七,你又哭了。”他说,把我搂进怀里,手细细地抚摸过我的脸。
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走吧,我们进去。”罗结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他那么小心翼翼,动作中的怜惜谁人不知。
这条街是岳阳最黑暗的一条街,就连大白天路过都会感觉到阵阵寒意。
似乎阳光总也照不到这里,两旁齐唰唰资历年久的大榕树像撑天柱一样庞大,树叶茂密得不露出一点阳光,但是这边的酒吧的厅特别多,短短前后两里路,仅仅街两旁就有十多家酒吧,还不加上暗道小巷里的。它们簇拥在那里,相互竞争,也不怕没生意。
说黑暗还有一层解释,这条街上卖粉吸毒群架火并天天上演,连公安局拿这条街都没办法。听说是因为□□老大王军罩着这条街,年年进供给公安局的钱都达天文数。像这种地方,连路灯的光都是晕黄的,像泛黄的挂历,透着年老本色。
但是,这么阴昏的街却有一个好听的清薄的名字——云梦街。
似云似梦的街,所有人都如腾云驾雾。
鬼府幽灵,暗无天日。
听说云梦街的历史很久远了。自从有岳阳就有这么一条街,不管街道怎么翻修,楼层怎么建设,那些大榕树却一直在,亘古,悠远,枝繁,叶茂。
我们进去的酒吧叫1779,按岳阳话翻译过来叫:一起呷酒。
很创意很地道的酒吧名,酒吧的招牌办得也不俗气,透着文化沙龙吧的味道。这间酒吧是这条街上最出名的酒吧,原因不在于此,而是因为,基本上□□所有的打混的二流子都集聚在此。
我不是打混的,也不是二流子,但罗结是。
罗结是岳阳技校的学生,高中没考上,爸妈出钱就让他进了技校。技校是个砸钱的学校,不知几流,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有些在外工作了又跑回来读书,更多的都是□□的小弟,还有打混玩闹有钱人家的小祖宗。
罗结是打混玩闹有钱人家的小祖宗。
我跟他是在网上认识的,俗称网友。
在网上聊了两天,罗结就跑到我所在网吧揪出我来,像被火点燃了一样,身后还跟了几个小喽罗。
他也不知道怎么认出我,直奔我的座位,把我从座位上提出来一把抓到网吧门口,口气特拽,右手上戴骷髅头戒指的食指差点戳到我的鼻子上:“七七你有种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
我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你—结—罗—他—妈—的—就—是———流—氓!”
罗结气结,又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小贱货,跟老子走,他妈的老子今天就把你给流氓掉。”
我挣扎着想脱离他的魔掌,却未成功,被他拖出几十米远。那几个小喽罗一旁观望,露出猥亵的笑容。
我错了,我不该在网上骂你是流氓,不该说你不务正业,不该说你是人类的人渣社会的败类垃圾桶里不能回收的垃圾,我道歉,我有错,再不该罗结老大你气急败坏的找到我,我还在现实中骂你是流氓,这是我自己找死的,我承认我错了,求您老放手吧。
以上是我的想象,实际上我咬着牙任罗结把我拉扯几十米远,衣不蔽体,蓬头垢面。
“你为什么不求饶?”当罗结终于良心发现他所拖着似一具安静似死尸一般的我比猫儿还顺从,于是停了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盒芙蓉王,抽出一支,点燃,悠哉悠哉地打量我。
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用手胡乱理了理头发,伸手猝不及防地扯下他的烟:“在本姑娘面前,不许抽烟。”
“你……”
“你什么你,说你是流氓,你还真干这事,打女人是你的强项吧,流氓女人是你的必做功课?”我把烟扔地上使劲地踩,直到身首两处。
罗结好笑似的从上把我打量到下,“就你,也算是个女人?”
“歧视女人会遭天遣的。”
“天遣?说真的,老子还真不怕。”
“流氓。”我鄙视他。
我知道我彻底激怒他了,他的双手一把抓住我本就乱七八糟的头发,我并未感到恐惧,而是觉得心冷。
僵持了许久。
我听到罗结说:“七七,做我女朋友吧。”
我不知道别人的男朋友在最初会不会像发狂暴走的某种动物一把抓住女朋友的头发,然后却像对待婴儿一样帮她细细整理好,用自己的双手作梳慢慢地梳理发丝,偶尔有头发夹到他指上的戒指,扯得生疼生疼,然后看到他心疼的脸满是不舍,就彼此认定。
十五岁的我成了罗结的女朋友。
罗结的女朋友当然会经常被他拖到酒吧。
于是,我也成了1779的常客。
这个酒吧的名字令我想到缘分这两个字,或许是因为我的名字叫七七吧。
今天我们似乎到晚了,一路上许多人都跟罗结招呼着,他依旧是那副开水烫出的死猪脸,麻木不仁。
我不喜欢和他的那些朋友搅和,于是跟以前一样选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点了一杯叫血色浪漫的鸡尾酒。
《血色浪漫》这部电视剧很受青年朋友的欢迎,至少罗结都认认真真的从第一集看到最后一集,很专注,我很想问他从这部电视剧里看出了什么,但我忍住了。
之后在1779酒吧出现了名为血色浪漫的鸡尾酒。
我很佩服酒吧老板的睿智,他总能抓住年轻人的最敏感的心,也许这就是1779生存的法则。
罗结到认识的朋友面前招呼去了,我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慢慢地抿了一口酒。
目光穿过舞池,我看到罗结时不时望向我,旁边一个穿西装的人在他耳边说些什么,也时不时看我一眼,他们肯定是在说我。
说什么呢?我端起酒杯朝他们晃了晃。
罗结露出大惊失色的神情。
朝我使了使眼色,眼角瞄向身边的男人和坐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穿西装的男人我看得见。那人我认识,他是岳阳□□领头人王军身边的大头目,长得獐头鼠目,一肚子祸水。
另外一个人被他们俩遮住了,看不见,就在我想调开目光时,他们却突然同时转身,向后面那个人行了个李,说了几句话。我清楚地看到那个雅座横着的沙发上坐着的女人,娇小冷漠,头发高挽,戴着锃亮圆大的耳环,黑色露肩装,因为灯光较暗,面目表情看不太清,眼神却是冷得发颤,举手投足之间,挂在手上的玉镯子以及她的耳环晃得别人心里凉嗖嗖的。寒气大炽。
她,一定是我认识的。
那眼神是那么熟悉。
夏九九!!!
我差点捏断手里酒杯细溜溜的杯脚。
我假装平视前方却侧目地观望她,昏暗的灯下她比鬼魅还令人发颤。她还只是一名高中生,我却看到绝望之花开遍她的全身,像毒药一样蔓延,有腐烂的气味,血色的根茎,黑色的瓣蕊,长在胸口左侧,连着心,那么疼,那么痛。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用力吸一口气,喝了一大口‘血色浪漫’。
罗结过来了,看到我空了的酒杯,皱了皱眉头。
“七七,那边的吴老大叫我们坐过去。”
“好。”我简单回答,立刻起身。
罗结很意外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的惊讶。以前我总是拒绝跟他认识的任何老大小弟同座,不是我洁身自好拒绝同流合污,而是我反感他们。
现在依旧反感他们,但是夏九九坐在那里。
她那么冰冷地坐在那个地方,看起来似乎没有秘密。
没有秘密就是最大的秘密,她的秘密是什么?
我和罗结过去,吴老大站了起来迎我们,脸上笑得人神共愤。我讨厌他那张总是算计人的脸,丑陋不堪,真该拿去剁下来当球踢。但是我知道整个岳阳估计没几人真敢剁了他,而心里想剁他的估计可以填满洞庭湖。
我挨着夏九九坐了下来,原因就是这一桌只有她一个女的,当然这是别人眼里的原因。我的原因是,她是夏九九,我的同班同学,一个带深重神秘感的女生。
罗结是一个有钱人家纨绔子弟,混世却也有些名堂,在□□这圈子里也小有名气。所以一些小弟们对他还是挺毕恭毕敬,对我也还算客气。
吴老大帮我倒了杯啤酒,也帮夏九九倒了一杯,看得出他对夏九九很客气。
我和夏九九认出了彼此,却相互没有招呼,似乎都在等。
等什么呢?天知道。
我不喝啤酒,罗结知道的,他细心地叫来侍者又帮我点了一杯‘血色浪漫’,罗结拿过我的啤酒把鸡尾酒放到我的面前。
“结老弟,真真心疼自己的女人哦。”吴老大讨厌笑容又来了。
罗结立即陪上笑:“她的身体不适合啤酒,让吴老大见笑了。”
吴老大拍了拍罗结的肩:“结老弟,你还是不是出来混的?你女人不喜欢什么,你就那么顺从地换掉,以后小弟们可都会鄙视你的哦。如果哪个人一时心血来潮,顺着做了,可不坏了我们的名头,”
我心里咒骂过姓吴的千百回,真恨没带刀出来,最好能把他剁了分尸。
就在我想分尸后把他脑袋扔在何处时,他那双魔爪突然伸到我面前,吓了一大跳。我惊恐地看着他爪子里端着的一大杯啤酒,冒出让人胃疼的泡沫。
我有严重的胃病,自来不喝带气体的饮料,否则撑得胃裂开般的撕疼,血被压出来,顺着喉咙管道像藤一样伸展到嘴边。
“如果你真是罗结的女人,就喝了它。”
“吴老大,她真的不喝啤酒。” 罗结拦了上来。
吴老大不耐烦地看了罗结一眼,手一挥,朝着罗结就是一拳,红着眼睛青筋暴露,野兽一般地大叫:“在我面前,她就得喝!”
好像又要开演什么了,周围的人立刻像惊了的琴弦,绷得紧紧的,罗结捂着胸口躺在一旁的沙发上,一个小弟扶住他。
我偷偷瞄了一眼夏九九,她安然地置身事外,更像一个旁观者。
她为什么不帮我呢?我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立刻把它掐灭。我许七七,何尝是要别人帮助的。
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
我端坐起来,看着面前一杯接一杯的啤酒,吴老大总共要侍者端了十大杯上来,金黄的一片,气势雄伟。
“喝完就可以走,否则没人可以离开这里,包括罗结。”吴老大说,他那副模样真让人恶心。
我想,心一横喝光就算了,或者生,或者死,都比看吴老大的嘴脸强。端起冰冷的啤酒,昏暗的灯光下腾起一阵寒意,我的手捏紧,从发白到渐渐泛青。
喝吧,喝完就走。
疼吧,疼后就好。
我不太雅观地仰着脖子,啤酒冷冽得刺喉而下,一口气喝到底,不是我逞行,而是实在不想停下,积聚喝完的勇气那是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硬。
‘砰’……
空了的透明啤酒杯砸在钢化玻璃上,响得刺耳,我顺手提起第二杯又仰脖灌下。
第三杯。
第四杯。
我没有停,周围只剩下重金属音乐如魅魉一样的跳动,将拼凑的完美震击得支离破碎,抬眼看到吧台后面琳琅悬挂的高脚杯,透着华丽的清澈,心开始自卑的收缩,胃疼痛得像要胀裂。
第五杯。
端第五杯时,手开始不能节制地颤抖,我看到罗结深邃眸子里的不安还有心疼,他刚才已经努力在劝阻了,他还只是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子,他也还没有学会该如何保护他的女人。
罗结啊,罗结。
你我都还是孩子呢。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往喉咙里灌酒的时候,一只冰冷得像死人的手按住了我的手腕,凉得入骨。
“我来替你喝。”她说。
吴老大正准备点烟的手定住了,抬眼望着夏九九,堆着的笑像个小丑。可是,没有人会觉得他好笑,觉得吴老大好笑的人,此刻正奔赴投胎的路。
“九小姐,你不会想插手吧。”吴老大问。
夏九九面无表情,眼睛并不看向吴老大:“我喝完,你放他们走。”
吴老大站了起来,身后的小弟们也跟着起身。
“九小姐,难道你认识她?”
“吴,如果你也不想离开,那就一起呆在这里等军哥回来。”夏九九说得轻淡。
“你……”
吴老大脸色发青,终于收住了笑。
“看来我不得不给九小姐面子,只要九小姐喝完剩下的,我就放他们走。”
夏九九什么话都不再说,拿过我手中的啤酒仰脖就倒,她狠狠的模样令人生畏,她不像是在喝酒,而是在饮血。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罗结赶紧过来抱住我。
第六杯,很快空了。
第七杯,速度更快。
第八杯,我都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瘦弱的手臂愈加嶙峋,削瘦得可怜。
第九杯,空了。
第十杯,是结束。
她黑色的衣服已浸湿,泛着啤酒味。我也全身都是酒味。希望回去的时候许臻荣已经睡着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喝酒,他会担心的。
出了1779,是冷一般的寂寞。
罗结搀扶着我,走得曲曲折折。
站在夜空下,真的很冷,冷得胃开始紧缩,于是我想吐了。
我甩开罗结的手,独自一个人,脚步趔趄地摇晃到大榕树下,头轻撞到榕树,不疼,只是胃痛得想杀人,喉咙处堵得发慌,一阵呕吐不可避免。
罗结向我跑过来,我听到脚步声,大声地喝住他:“你别过来!”
罗结怔在几步之遥外。
我吐得昏天黑地,一塌糊涂。
这次吐得可不是秽物,而是血,浸到指缝间。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地上一片暗红,诡异而憔悴,带着处女红的色泽,一样不安。
有的人并不听我的阻止。
脚步已挪到我的身后,是一双闪着粼粼银光的娇小银白高跟凉鞋。我眼前漂过一块白色手帕,洁净得令人惭愧。
“擦擦吧。”
是熟悉的冷冽。
“谢谢你。”我说。
暗红的血浸透洁净的帕子。
夏九九其实比我矮,但很瘦,所以看上去清高清高的,全身看得见的都是突兀的骨,锁骨处凹进去的位置蛰伏似地波动。
“七七,你不该来这种地方。”夏九九的冷凛的语气有所收敛,但不容置疑,但我还是问了:“为什么?”
夏九九似乎笑了,虽然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但很难得,不是么?
“七七,以后来了就找我,1779属于我的。”
这一刻,我终于知道,缘分,原来是准备好给我和夏九九的。
我们的名字那么接近。
我们的灵魂那么相似。
我们的身体那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