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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跃天在笑。
那种笑仿佛是回忆起什么愉悦不已的场面时脸上会挂着的坦然的笑,经这笑容的提醒,陆翔隐约想起,十岁那年在栎木下遇见祭默言之后他以为对方也是个小内吏便自我介绍了一番,还问祭默言是哪个宫的。那时的孩子到如今成了皇帝,无论如何当初错认的陆翔都该觉得无地自容,甚至即刻请罪。
可陆翔没这么做,他看着祭跃天的笑,突然发现他们这位皇帝在露出如此直率的神情时,嘴角是向右歪的。出乎意料的感觉,陆翔形容不出,只是觉着就那么一歪,整张面孔生动了起来,显得特别好看。
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经常对棠参卿笑呢……这个念头忽然间跳过陆翔的心口,随即消失了踪影,令他狼狈得没法收拾。
“想起来了?你还当我是个内吏呢!”祭跃天仍笑着,随手抽出一沓呈奏展开看。陆翔这才想起来,慌忙谢罪;不过祭跃天也没在乎,挥挥手只是看呈奏,房里立即安静了。陆翔偷瞥了陆福鸥一眼,可后者完全没给他指示。
那只有等。陆翔默默地站在那里,跟陆福鸥一样的姿势。他没想过祭跃天还记得他,那天栎木下短暂的相遇在他看来都已经有些模糊,可尊至帝王的祭跃天还记得。陆翔实在不知这是好还是坏,是福还是灾,只能等着祭跃天的下个动作。
“几岁进宫的?”祭跃天搁下笔的声音陆翔很熟悉,一听见便抬起头。
“九岁。”
“还记得本姓吗?”
“记得。”陆翔有点迷惑,皇上问这些又是为了什么,“本姓‘夏’。”
“姓夏啊……”祭跃天念着,又展开呈奏,“那时你要给我抹的药,后来自己用过吗?”
这回迷惑不是点滴的了。皇上不仅记得他,记得他的名字和属地,还记得那药……犹豫着答了没有,祭跃天边看边说:“没用过就好。那都是教内吏的师傅们赚钱的伎俩,等你一用,以后便再也离不了了。”
原来是这种把戏。陆翔庆幸着,突然又想到,当初他还想把这种东西抹到皇帝身上去——再怎么谢罪看起来都无济于事了。
“后来我让棠大人给你送点药过去,你拿到没有?”祭跃天又搁了笔,突然问。陆翔听了想不到有关药的事,只知道皇上说了“棠大人”三个字。
那口气,就好像棠柯党祸根本没有发生过,祭跃天不是祭跃天而是十五六岁的祭默言。陆翔不停的瞥向陆福鸥寻求帮助,但陆福鸥的五官团在一起,什么表情都没有。
而祭跃天已经打开了新的呈奏。
“没拿到?嗨,棠毓琳这个人呐,其实小时候比我还贪玩,想是忘了……”看陆翔沉默起来,便默认他从没收到送去的药,祭跃天拿起笔,却停在呈奏上方。
“别怨他。”跟前几本呈奏不同,这次祭跃天一个字都没写上去,只是提笔悬在那里一会儿,又搁下了。
最后三个字听起来跟前面的话是连着的,可陆翔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劲;左思右想,他就是没弄明白这三个字到底是对谁说的。对他陆翔?对边上的陆福鸥?还是对祭跃天自己?
……或许是对棠大人?陆翔知道自己不能多想,面对着祭跃天,他会产生一种无论在想什么都会被洞察的错觉。
见陆翔久久不答,祭跃天合上呈奏放回原位,转向陆福鸥:“早上贤祯遣人送来一纸诗文,说是霈之所作。才三岁的孩子,我可不信,现在就去试试他。”这让陆福鸥说了一通二皇子天资聪颖确有此事的话,帮祭跃天整理了衣冠,便退在一旁。陆翔也要随着退下,却被祭跃天唤住。
“明日晨起就来书房里伺候。”如此说就是向陆福鸥表示陆翔他收下了,先贴身用;转而想起了什么,又补上一句,“后日要出宫监斩,你也跟着——你大概十多年没出去过了吧?”说完便带着陆福鸥出去了,留下陆翔一人。
皇上知道两日后要刑惩棠柯两族,刑惩柯皇后与棠毓琳,可为什么又……
陆翔想不明白,但凡宫里的事,他只知道做,真正想明白的没有几件。
棠柯两族族人均囚在距皇宫最近的司狱监,刑场也安排在附近,出宫门向西,不用多久便能看见挤满几条街的百姓,都在等着看权贵们的热闹。
更有人来之前听说,今天皇帝也会到场,要端坐在那里看着皇后人头落地。怎么说都很刺激,不论有多刺激,也都只是说出来的;等皇帝在重重保护下经过人群坐上刑场周围最高的那个监斩台时,原先骚动着要看好戏的民众忽然间静了下来。
陆翔跟在祭跃天身边,只觉得千百道目光射向这里,顿时不知该把双手放在哪里。新帝登基后难得露脸,民间的各种猜测涌动上来,所有人都急于在这一刻弄清楚一切。陆翔从别的内吏那里听来,其实皇上跟棠毓琳的事还是先在民间有所议论,宫里才敢放胆谈起,今天这里除了看皇帝皇后的,自然少不了来看“隐后”的。陆翔没听人说起有关棠毓琳本身的议论,想必到了百姓口中会越发不堪,无所顾忌。
囚在刑台上的都是两族要人,棠勖、柯晋安不说,柯皇后、棠毓琳等也都在。陆翔陪着祭跃天在高台上,远远的有些分辨不清下面一群狼狈的人,只能勉强看出男女老幼的区别;最后还是根据身量找到了棠毓琳,他在最后一排,头脸都还算干净,不太难找。看不见眼睛,但陆翔相信棠毓琳至死眼神里都是勃勃英气,正直而又温文,超越在场的任何人物。
一直相信着不论皇后还是棠毓琳都是被党祸无辜牵连的人,陆翔能感觉到,祭跃天也是如此相信的。
皇上现在的神情有点像被潢月底湿闷的气息粘住了一般,冰冷的懒倦。目光像是飘在人犯们的头顶,扫过一遍遍,又像是早就绕到人群的后面,找到一个空闲又寂静的角落偷得闲凉。陆翔知道,不能问,也不能有疑问。
这的确是他进宫以来第一次出宫。本以为会有些怀念或者是异样的新奇,可真跨过了门坎,倒先泄了气。宫外风里带着的味道在宫里一样能嗅到,没感觉凉些,也没觉着燥热,连宫外人群里投射来的眼神,都跟宫里的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平日在宫里见到的人,到了宫外还是见到了。
跟随监斩的刑参卿是陈璧,和另一个陆翔没怎么见过的方大人,主司刑律的冯懿没有出面。陆翔看陈、方二人在角落里打量皇上又往下面望一望,似是互相推托了一会儿,陈璧才凑了过来。
没想到陈璧犹豫了一下,不直接请示皇上,而是折到陆翔身边来,压着声音说:“是时候了!”
陆翔一愣,正想着如何转告祭跃天,就听见一阵低沉的声音从坐着的人那里传来。
“到时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