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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宫各有主子病了,好了一个,又病一个,接连不断,让宫人内吏医者们手忙脚乱好一阵。
不多日就有人传出来,未及伥月,疫鬼先行,搅闹宫中,必不宁于天下。夏瀚笙尚未论及此事,便有人来说,宜起傩。
提起傩事的,是最初染病的贤祯。她虽已痊愈,但眉目间倦容依稀可辨;强撑着气势与夏瀚笙坐谈,倒也可怜。据她说,病前夜见四翼凶禽入帐,惊得她一身冷汗,第二日便起不了身,想是被吞去半魄;如今身上好了,就是不见精神。而其他几个患病的主子也都有类似的情况。只不过,有些说是见着三耳独角之兽,本应为祥瑞,却莫名其妙被夺了心魂;还有的称是异色蚀龙,如巨弓一柄,盘踞卧榻。夏瀚笙一一听了,知道就算都是编造而成,也说明内宫人心不稳,需以傩事抚慰。
祭跃天听了不语,颔首允之,宫中自有筹划。卧儿乃出入照常,并不避人,越发管不住自己的傲气,任它们散了出来。夏瀚笙知道祭跃天有所分寸,想视卧儿乃为无物,终究失败了。虽然很清楚,祭跃天不是会任由他人凌驾自己的人,但那种场面还是惊人的。即便见过少年时遭人欺负的祭默言,可能是祭跃天产生的影响太过强烈,夏瀚笙总不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棠毓琳、施沐良之辈如何他不知道,也无从看起;夏瀚笙记得祭跃天任由过舒赫在他身上肆虐,但那不过是个错误,祭跃天后来纠正了,还狠狠地夺走舒赫的骄傲;如今轮到卧儿乃,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夏瀚笙只能看着。
夏瀚笙只能看着。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持参卿们都说,太子满期之后成绩斐斐,原先仅是才华沛然,如今一番引导,政见上多有独到之处,将来必成大器,是明君之材。三皇子则不专心向学,不见长进,终日只知玩耍,还待满期之后,看有否改观。祭跃天挑中祭霈之有他的考虑,夏瀚笙不知重持楼中情景,只看平日,也不觉祭霭之略低于祭霈之。三皇子聪颖机灵,却好斗贪玩,大约是由于年幼;他喜欢跟太子争抢,引得太子一同闹起来,让持参卿都头痛起来。夏瀚笙在他们身上也见着他们母亲的影子,别有趣味,不提。孩童在此时,被捏成什么个样子,就是什么个样子,既然祭跃天任他们去,内宫总掌自不用多管。
至于长皇子祭衍之,已是不必日日去重持楼听讲的年纪。据持参卿说,长皇子能省则省,像是想尽量不去见他们,跟他小时候一个模样。夏瀚笙想起小时的祭衍之,那个昼夜出没于翡裳溪、御澜苑等处的野生似的孩子,想他竟然能憋在重持楼多年,着实不易。
御澜苑,说到这个夏瀚笙就想知道,那天祭衍之在御澜苑看见了,什么都不提就冷着面孔走了,到底还有没有后续。虽然祭衍之尚未满期就说得出让皇上“求死不能”的话,可祭跃天毕竟是他的父亲,是父皇,直面那般场面,总不会好受。服侍过祭衍之的内吏曾跟夏瀚笙说过,长皇子并不在乎吃穿用度,对下人要求不高,但处事神秘,不让外人触着他自己的事情,有时那神情,就好像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像污秽一般,看了都脏他的眼。若祭衍之真是这般,那御澜苑所见,对他来说,确是不洁。夏瀚笙隐约理解他那时的眼神,祭跃天与人在御澜苑嬉闹,虽是在僻静处,可这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多有不堪,自是冒犯了看见的人的眼目。身份不对,不论祭跃天,或是卧儿乃,身份都不合适,地点也不合适,那就更做不出合适的事来。
但祭衍之事后不曾提及,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先听到祭跃天与卧儿乃之事的,是煜宫的人们;这回不是贤祯来见夏瀚笙,是韫钦。这女孩刚满期就入宫,一直都有教养女侍跟着,那双眼睛里诉说的都是活跃与自由,但身上却透着畏缩,想是被女侍反复教训出的结果。疫鬼作祟,并未给她惹来病痛,大概贤祯央她替自己来了,可转念一想,这又不像贤祯的应对。
果然她是出于己意。韫钦悄声问起蛮族之客何日归乡,夏瀚笙替她解释了草原气候,也略提了祭跃天曾说过让他们过憩月天转暖再走的事,就见她双眉紧颦,脸上一阵青白,但也就一阵,很快又恢复了。
“皇上,皇上这样不好。”韫钦犹豫着,暗暗地说了,并相信夏瀚笙明白她的意思,“宫人们稍有议论……总是不好。”
韫钦到了十七,仍旧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有些事她也不明白只知道是该关起房门做的。祭跃天宠她,是当作女儿的宠法,她也知道,只不过还不知如何将祭跃天当作父亲。此次她提及此事,归根结底是因为,祭跃天是皇帝,不该,不妥,不合适;真是当成父亲了,有再多的烦闷,大约也是开不了口的。
“夏大人,您要是有机会,多劝劝皇上……”韫钦翻来覆去叮嘱的也就几句;过去有舒赫之事、施沐良之事,但她年纪尚小,不懂,如今略有些明白,但要说起如何解决,她又盲目了起来,只会表现出自己担忧。夏瀚笙也不怪她,贤祯不出面,是因为贤祯还没想清楚万全之策。韫钦没有她那心胸,只是这般,看在眼里,颇为可爱。夏瀚笙安抚一阵便送她离去,等到了门口又想起来之前太子与三皇子抢韫钦绣品的事,想起那归雁图最终好像挂在了长皇子的身上。
夏瀚笙想问,但看见韫钦初识愁绪的神态,就不开口了。这事情,无论看哪一重,都不得了。
平安挨到了傩日,宫内病疫未去,但控制有度,值得庆幸的是,皇子中无人遭遇,都还康健。选的是游傩,自南端出发,绕各宫行祓除之事,最终至腾云殿,行大傩,以诱伥鬼离去。时为杳月,不是入伥之傩,也非祝祓,天无异象,许多内吏也不觉恐惧,只当又是宫中仪式,并不敬畏。夏瀚笙领诸多内吏打点腾云殿上观傩之宴,此宴祭跃天只邀了皇子们,宫人们则各归其所,以防伥鬼乱行而伤及她们。等安排好了席位,祭跃天突然遣人来说,再加上几个位置,异邦之客也要观傩。
原本就有人将疫鬼与卧儿乃他们联系起来,如今起傩,还要将他们唤来,祭跃天真是不怕惹出新的事端来。夏瀚笙心里嘀咕,手下勤快,不愿多想。但宴席开始见卧儿乃领人与祭跃天分享腾云殿正殿,觉得不堪入目,偏头过去又见祭衍之一派无事地坐在席上,也不看傩,也不看殿内,不知想些什么。
卧儿乃说起草原上的巫师,请神医治疾病、卜问凶吉,说起巫师们的装束与歌词,说起那种种请神送神的规矩。祭跃天听着,遇到不明白的就问,觉得与这边的傩祓大有不同。皇子们也在听,夏瀚笙看见祭霭之脸上生出向往,颇有意思的神情,不是敬畏,只觉有趣。
傩祓有三折,辨鬼,求仙,缠斗;每折有每折的讲究,傩师各有分工,演戏似的对着空空的场地说话作揖,也有时斗兴正酣,做出怪异的姿态,惹人发笑。伥鬼什么样,游仙什么样,也只有傩师能看见,到时也就任由傩师去说,听者只管信就好。夏瀚笙知道祭跃天其实不屑于此,但傩祓自能安抚到他人,并不制止,只当看戏。
傩师乩出的结果,呈给腾云殿中众人看。今日的傩师真是陶醉得意,也不先自行看看,兴冲冲地递上来,惹祸。
夏瀚笙也探身去看,乩词深奥,但祭跃天跟祭衍之都看懂了,脸色各不相同。
“伥乱殿中,诛,纵,兴,亡。”
这是什么意味?近来作乱内宫的伥鬼在“殿中”?还是伥鬼将祸乱“殿中”?夏瀚笙一向觉得,乩词迷乱,解读起来仅靠个人理解——这就不知道祭跃天读出什么,而祭衍之读出什么了。
腾云殿里被这几个字染得一片寂静,连卧儿乃带来的不明就里的蛮人都被感染地肃穆起来,直了直脊背,或是吞咽起口水。最终打破沉默的是祭衍之。他凌空跃起,冲至殿中央,从傩师手中抢来剑柄,直指离祭跃天仅几步之遥的卧儿乃。
虽然那是木剑,但以祭衍之的身手,使用得当的话,还是能带来足够的伤害。祭衍之一动不动,只用剑尖抵住卧儿乃喉间;卧儿乃也一动不动,抬眉冷对,像是早准备了后路一般。
此刻,祭衍之的眉眼都扬了起来,紧紧瞪住卧儿乃的,不顾离卧儿乃不远的祭跃天,气势间大有将祭跃天一并吞没的意思。
“伥乱殿中,诛兴纵亡。”
祭衍之调转了乩词顺序,狠狠念道。
原来如此,伥鬼端坐腾云殿,杀之以兴国,容之则国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