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后宫各阶层分析》罂罂

13、尚有魅力的老男人

　　很多年后，当我真的永远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能咿咿呀呀作响的时候，一个认知猛然击溃了我。
　　那天我在胤禛身后紧紧跟随，膝盖渐渐疼痛难忍起来。走向玄烨的步子在疼痛中被我清晰的数着，一共八百八十三步。觉得自己无法撑下去的时候，胤禛突然止住了脚步伸出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我的。他的动作极快身边恰有刚刚长出嫩芽的灌木丛掩映，疑似李德全的太监在前面带路，这暧昧的一幕只留在我们彼此的指尖。
　　我就这样咬着牙一步步走近那明黄色的清减身影，在视线全然模糊前跪在地上。或许，与玄烨的纠结早在走完这疼痛钻心的八百八十三步时就注定了。如同失去鱼尾嗓音的海之女儿刀割般走向王子的宿命。
　　记忆好像特别执拗于令它疼痛的人和事。
　　“儿臣见过皇阿瑪。”胤禛在我前面跪拜说道。
　　“胤禛啊，朕在这儿勘察河滩地貌，望远筒里竟瞧见你了。”传入耳朵的是一阵低沉的嗓音，混杂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回皇阿瑪，儿臣深知治理河患对我大清朝的重要，今日特地前来勘察河道，希望皇阿瑪哪天问起来不至于答不上话。”
　　“是吗？不过，我看老四的笛子也吹的不错。”说完，那个明黄的清减身影豁然转身，隼般的目光投注在我身上。“这是你府上的嬷嬷？”显然，这有些怪异。
　　“回皇阿瑪，这是胤祥府上的哑嬷嬷。”胤禛照实说道：“儿臣之所以带她到这里来，是因为她从小在黄河边长大，对这里的地形很了解。”
　　鬼扯什么？谁很了解了？我的头低低的垂着，心里暗自发虚。
　　“哑嬷嬷？”康熙了然说道：“怪不得在河滩上写字呢，你都写了些什么？”最后一句直接问在了我的头上。一时间，我竟有些慌乱，头伏的更低了。
　　“皇上问你话呢。”疑似李德全的太监在身后踢了我一脚，示意我赶快回话。
　　“李德全。”康熙的声音证实了我的猜想，吩咐道：“给她摘条枝子。”
　　“嗻。”一根光滑顺溜的木枝很快递到我的手中，我不由抬头望着已经平身侧立一旁的胤禛。他面无表情，点头道：“把你刚才写在河滩上的字再写一遍。”
　　我知道，康熙根本不相信我是一个懂得河患河道的嬷嬷，他还生着胤禛府上养道士的气呢。
　　“嗯哼。”李德全不耐烦的哼了一声示意皇上可等着呢。我站起身，用木枝在地上飞快的写着。
　　“李德全，念！”当皇帝可真好啊，眼睛都不用使自己的。
　　“嗻。”李德全站在我的身边高声念着我写在地上的字：“黄河河水泛滥多集中在康熙十六年之前，然二十多年后靳辅综理河务所显成效如今已衰，故三十五年之后常年泛滥成灾。当务，必须采用更有效的治河之道。”他的声音很有层次，从漫不经心到认认真真。
　　“有点意思。”康熙远眺的眸光再一次降临在我身上，点头道：“胤祥府上这嬷嬷倒有点意思。抬起头来。”
　　他这一生大抵有千百万人在眼前‘抬起头来’过，我却是第一次被男人命令着抬头，好像自己是被观赏的小丑。头，还是抬起来了，我灰黑色的眸不受控制的望着康熙皇帝的脸庞。记住，记住，杜拉拉。这就是那个千古一帝，这就是在你的文章中婚姻生活像是被手术刀精确解剖过一般的玄烨。
　　康熙有一张清减的脸，一对阅尽沧桑的琥珀色的眸。薄抿的唇瓣令我确认他是一个对女人薄性的男人。由于清瘦，脸颊上颧骨微微凸起，这使他看起来难以捉摸。眉间印堂处微微显着青色，我由此推断他的肾大概有问题。皮肤很好，好到让我觉得惭愧，他与我同龄，但此刻穿着嬷嬷服头发被河风吹的凌乱脸色因为腿疼而惨白的我看起来无疑比他更加苍老。他个子不高，我要是踩上花盆底就跟他比肩了。
　　还行，算是一个尚有魅力的老男人。
　　“大胆奴才，竟敢这样盯着皇上！”李德全尖细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刺的我耳膜生疼。
　　“皇上，这哑嬷嬷进府时间不长，有些规矩是不懂的。”胤禛在一旁说道。
　　“哦。”康熙对我的冒犯丝毫不以为意，对我显然也不像我对他那般兴趣浓厚。“那就让老十三多调教调教。好了，下去吧。胤禛，你陪朕再走走看看。”
　　“是。”
　　在侍卫的前呼后拥中，康熙一行渐渐消失在山丘背面。
　　空旷的山野间此刻就剩下我一个人。春风卷着沙砾刮在脸上，南雁北飞时的鸣叫不时穿透天空。
　　“哑嬷嬷。”胤祥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伫立在山头，俯视他健硕奔来的身影。“我刚得到信儿。皇阿瑪走了？”他问道。
　　我点点头，指了指他们离去的方向。胤祥抬头看了看，耸肩道：“算了。老师，我们回去吧。”说完，他伸出手拉我的衣袖，我僵硬的身体令他吃惊。“老师，你的腿伤？”我茫然望着他着急的表情，不明白的低头一看。天，已经结痂的伤口处渗出了斑斑血迹，而我早已失去了感觉，那里麻木已极。
　　胤祥不容分说的背起我跑到山坡下将我推上马背，自己也一跃而上策马狂奔。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玄烨的情景，后来许多细节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痛到麻木。
　　当晚，我在日志里这样记述——
　　康熙四十二年三月初三，晴。
　　我看到了一个被皇权无限放大的睿智男子。琥珀色的双眸里装满了我从未见到过的蔑视。在他面前，我瞬间化为了微尘、蜉蝣、飘荡空中的草籽。若我还能说话，真想问他：女人对你而言是否是有意义的。他一生毫无节制的婚姻生活所带来的恶果就是他有太多优秀的儿子，而他显然没有能力遏制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的野心。
　　这算不算一时快感过后带来的无穷无尽之烦恼？——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仰天哑然失笑。
　　合上手札，刚刚吹熄油灯，窗棱就传来一阵细微的‘笃笃’声。轻轻推开，探进来的青灰袖筒里长着薄茧的手掌伸到眼前，掌心里托着一小方弥散着清凉药香的乌木盒子。
　　乌木盒子里的药膏一定很珍贵，因为它使我的疼痛舒缓许多，总算能甜美的入睡。
　　胤禛，康熙会在山丘上看到你是你预想到的吧？智慧如你，总能找到令我无法厌恶你的办法。除了后来那晚，令我浑身血液倒流的那晚。
　　我又做梦了，仍是那个没有五官的人转身朝我飞奔，想要亲吻我却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