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京人绝》燕是怡

2、玉炉偏照

　　第二章玉炉偏照

　　那日淋雨晚归之后，明婵便缱绻病了许久。这一天的秋泪亦时断时续，缠绵落了近半月的光景。昨夜西风凋碧，更漏残声，点滴到天明，约莫又是一场倾覆。朝来启窗，遥见烟云相连，薄雾霭霭，满庭耆黄落叶乍起，洒洒如飞金。暝目静听，端的是万籁萧萧，情天无情，恨海无涯，逝水汤汤。大有前人那句含混断章，枫落吴江冷的哀肃清长。未几，细雨又湿了流光。树头枝褐孤疏，落木飘飘纷纭，载秋风若归舟浮荡。陋室窗前，一天浓云低垂在檐，飞絮般碎濛濛的，照入屋内，静静映亮了斗方砖石。
　　明婵凭窗而坐，半张面孔隐没于昏暗之中，乌发如瀑泻至腰际。自匣中随意拣了个簪子挽成髻，手边虚拢着一卷旧书，正是太白诗集，月下独酌篇。桌前药汤与墙角潮霉的苦滞、沉甘、腥涩，皆被潜入室内的隐隐风雨吹散了。往昔浓郁迫人的桂香，浸在这穷秋节气里许久，也被点染上几分温平顺和。于是溟濛如织的雨线裹胁着脉脉冷香，幽然浮来跟前。她一时兴起，将手伸到空明里，搅弄淡薄近虚无的光影。适逢恢恢远天，一只孤雁南渡。振羽之势清骛高佻，仿似是要借踏她的指尖，纵身入渺渺无极，穷游宇宙之浩瀚，寻庄周以共梦蝶之梦。她的手忽的不受控地微微一颤，如似承不住这生命的波澜磅礴，就要落了、弃了，与这遍地任人随意蹈踏的卑微枯枝败叶一般，止息在这难熬的、有关山剑气的秋。一个血肉泼泼的人，反不如一只归飞的离雁，可叹亦可悲。也曾记，那年初秋与兄长放马孤山，登照鹤台，饮芦花夜酒，看星河鹭起、群峰如簇，念三曹诗，临魏晋贴，揽清风明月于怀，对江天溶溶若洗。而今却深陷污烂泥淖，拔足不得，自己几番思索挣扎，更是纠缠不得解。虽无形之枷锁，却仍如贯木及身，毫无生气。她缓缓撤回手，复又搭上渐凉的药盏。粗砾薄瓷，泥塑火焚，本是最无情物，却替人盛满了这世间大多难咽的苦。它若也有心，不知会作何想。是否怨憎，是否悲慨，还是会痛饮三千，一醉方休。尝记经书中云，一百八十劫，空过无有佛。天命何长，赫赫昭彰，而人生，又多么纷纭扰攘。纵然是被造化摔打得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也填不满世间苦与痛的荒荒深壑。山水万程，寂寥萧条，到底是一泻而去了，从不回头。她摩挲着釉面那一痕裂纹，自嘲般牵了牵嘴角。
　　时人还在病中，面色怏怏，形容憔悴，那如云如玉的手指亦是枯着的。无论如何动作，总免不了捎带着几分迟缓的倦意。端起药来饮毕，苦得满腔滞涩，人也止不住地颤了颤。先时以为这病左不过是受寒，风邪侵体，多喝些热汤，养一两日便罢。不想半途并发气滞血淤之症，更添天气虚寒交迫，引得旧伤复发。掌事见她实在身体不济，也怕她过人病气，到时候累累一片病秧，反倒更忧愁了。于是索性便发了发慈悲，许她休息几日，等病好些再回来领职。孰料她这一歇，躺在床上，便是三四日的昏沉。深青色帘幕于清静之中，又隔出一方清静天地。任凭帘外浮云连影、流电争光或是暮雨潇潇、垂露似珠，她一概不知。帘内光线黯淡，人也昏昏沉沉，时梦时醒，白昼辗转，终夜徒劳。虚虚实实分不清，惹起平生心事，胡乱游弋，如漫舟湖心，四围皆是厚重浓雾，云外空如一，不知该往何处去才可靠岸。清明梦魇般，忽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阿措——”她顿时惊坐起来，浑身冷汗簌簌。惶然四顾了半晌，方见来人原是踏春诗会归来的兄长。
　　“是哥哥。”她渐渐安下心来，顾不得是午梦初醒，鬓衫微乱，便推枕起身，趋步至牖边，手搭着窗槛，稍稍探出身去，堆出笑眼乌浓，朗声唤道：“哥哥你回来啦。”
　　时维江南三月，暮春的清湿天气，庭中草熏木深，烟树迷离。燕雀嘤鸣之际，飞雨微阴，濛濛若云雾缭转。他一袭青衫独立檐下，衣袖当风，如溪亭春水泛起涟漪，而落红随波逐流，正扑了满怀。兄长见了她，亦微微笑了笑，略拂去衣襟边的残花，手中雨具还沥着水，应声说：“嗯，才回来。先来瞧瞧你。”因见她满额细汗，又蹙眉问：“这是怎么了，哪里去弄得这一头汗。被风一吹，又该受寒了。”闻言，她方记起此前午憩时做的梦，万象颠倒，形影相吊，竟是黄泉遥、碧落远，天人永隔、孤徊凄迷之景，更兼病残秋深、愁阴寥寥之象，皆不是和平安乐的寓意。眼下春闱将近，说了恐徒增伤感，惹人心忧。何况惊梦而已，不说也罢。于是答道：“想是天气暖和了，读书也犯困。拥衾而眠，反捂了一身汗。”顿了顿，怕他端出长者模样指摘，遂又笑说开去：“只是可惜，先前已有了几幅好对子，等着哥哥来指点。现都忘了，就记得一二句。”兄长听了，知她是怕训斥，只好望着她无奈摇首：“你啊，孩子心性。”一壁说着，一壁转进屋来，将袖中的两包物什放在桌几上：“喏，云楼巷魏婆婆家的樱桃煎和酥蜜食。难得他家这时候还开着，想你素日爱吃甜的，我便多买了些。只一点，一会儿休要吃太多了，仔细牙疼。匀几次明日再吃也无妨，回头还有呢。”
　　她无端受惠，心下高兴地紧，谢过之后，仍举起首来好奇问：“哥哥今日是怎么了，从前你可不许我吃这个的。”他抬手轻轻点了点她额头，扮作委屈模样：“还不是家里有只可怜的雀儿前几日病了，爹爹怪我看她太严，同我置了小半天气。往后我自是不敢轻慢了她去，要什么便给什么。倘或有日她看上了那水中月、镜里花，我也不得不去打捞一番呢。”闻语，她忙凑到兄长身侧，挽住他胳膊，啾啾两声，粲然笑道：“唉呀。阿兄最好了，阿兄是天地间最好的哥哥。”他受不住这殷勤热切，展颐微微笑，语调柔和，向她妥协：“好了好了，奉承的话就不必说了。你拆开吃吃看，我先去爹爹书阁一趟，过会儿再来同你作对子。”她颔首笑笑：“好。那哥哥快些去罢，别让爹爹等急了。”
　　她目送着兄长离去，直至青衫拐过墙角看不见了，才回身折返。
　　此前的朦胧烟雨不知何时已渐成了势。往来云气缥缈，倏尔一箭流电惊破，落雨纷纷如贯珠。屋内门窗皆还洞开着，满舍琳琅摇曳，恍若裂帛碎玉、幽兰泣露，盈耳声不绝。又见墙那边杏林堆叠，浓白似敷雪；阶下苔痕郁碧，错络如藻荇。漫径疏篁清籁微动，泠泠然作笙箫响。天色渐凉如水，她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寂静安宁，似经千百劫，看破世事诸般，无爱无憎，明无明尽。俄顷，胸口又隐隐一疼，如锥刺心，如刃断肠。她茫然伫立了半晌，却不知为何而痛。只是任凭无端伤心涌动着，愁絮似海，没有因果，亦无舟渡。到近窗的书案边坐下，午前所读的李太白诗集还翻在月下篇，翰墨香气扑面而来，清悠绵长之至，又哀婉潆洄。然而和得却是那样惊心的诗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这是十岁那年，兄长所赠她的手抄本。句读之间，还附有他的勾点、注疏与自解。其中一笺，书曰：“天下文章，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太白天才放逸，其诗与碧云等、同秋气高。风华掩映之处，郁丽优长，精彩飞扬之中，缅渺浩荡，实无愧为有唐之绝唱。余尝独立月下，望松竹萧萧，空亭若积水。少感悲愁，不能自解。若夫人生一梦，万境归空。今夕何夕，无复知也，亦无所求也。惟愿重重浮云后，山水还有相逢时。”此处之相逢，读来却没有相逢的意味，更似离别语，劝君莫凭栏。她的目光顺着兄长流美沉隽的正楷淋漓泻下，可以清楚感知到他煌煌炽灼的士子理想、慷慨激扬的笔墨高歌，亦能感受到，他生命中研磨沉积的平顺、谦逊与温柔。那是难得一觅的坚定善良的心，如玉濯濯的人，有似沸冰结雪般的莹洁、高澈、纤尘不染的性情。她此生有幸遇见，不胜欢欣，惟愿他一生安宁顺遂，无伤无憾。然而她亦预感到了，澄净如许，终不会为世人所容。一切光明，终将会无声泯灭于这纷繁壅乱的俗世人间，沦为灰黑尘沙，枯萎在她目不能及处。而她孤身一人，无力与世间堂皇抗衡。向来最无奈的，便是临水照月、揽镜看花，究竟是妄见。且哭且笑，到底一场黯淡，大梦幻空，枉费了心肠。
　　淡云寡色，薄暮微曛，已是余光向晚，兄长却迟迟不来。这孤独安详的世界，只剩她一人。满庭寂寂，除却杳杳落花，惟有偶尔几声乳燕的嘤啼。雨丝渐渐潲到了她的衣袖，缠缚不去，晕作昏黄一片。凉风就在此时忽然扑入窗中，引帘缦翻飞如旋舞，书页涓吞若涌雪。心思落定的刹那，她望见天外云隙处，裂过一道青紫色的浊光。肃肃铮铮，金铁皆鸣。那风雨中遥渡的无凭孤雁似是被这羽箭刀戟似的声响刮了刮，忽得一折，沉沉跌下去了。尘埃细细，色坏形空，而悲风仍没有尽地徘徊回旋着，漫彻苍穹。

　　相逢终无果，一朝梦醒，妄想皆破。
　　她睁开双眼，窗外风斜雨疏，无花无燕，天光暗淡萧索，还是一天衰败秋景。同舍的内人已晚归，正靠在床边休息，抬首撞见她目光空洞洞的，眼周泛着一圈微红，面色惨淡，分明是哭过的模样。于是忙将手中的茶水放下来，替她又斟了一杯，端上前来柔声安慰。然而问她什么，她都只是怔怔摇头，似乎平生气力皆已用尽，只得劝了几句便作罢。她重新阖目躺下，天地又恢复到过往的清平深静，没有风雨、了无人声，濛昧如混沌初劈。她想要再回到那晚春的好梦里去，见一见久违的故景旧人，却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前人的思乡诗，成就今朝的断肠句。当年明月今何在，恨碧山阻，碧山仍为暮云遮。此去经年，路远迢，诸峰绝，舟船无渡，歧路连连，人亦入雾障迷津。想这山河万里，隆崛隐辚，崔萃郁律，流星会舞，何其飒踏。然而摛霓披虹、旨酒万钟不足留，终是难逃一场更迭，寂寞齑粉销。纸上残联，虽有几分相似，可到底不是真真切切的一啄一饮，能触及的一草一木。思怀仍如鲠在喉，怅惘还深镌于心。纵然时序更迭，春风会再临，夏雨会重渡，可那些逝去的活泼岁月、鲜妍青春，到底无法复现。一切俱已往矣，荒唐辛酸处，千秋万岁，唯怨难胜。
　　她面向壁，意念但起，眼泪便再无法按捺得住。积蓄满腔的怨望、不甘、悲哀和伤恸，皆在此时涌上心头，顺着眼角泪水簌簌滚下，濡湿了枕簟鬓发，还有她梦中的那一整座纷华靡丽、寂寞迤逦的故国山河。人生于世，彷徨束缚无依。今六根未净，恶业相缠，辗转八苦十二难，难得有尽兴的欢乐，无欲的悲伤，不必拆解的苦海重楼。她死死咬住牙关，哭到头疼欲裂，浑身颤抖不已。然而从外面看过去，却仅仅是一帘半旧的青溶溶的碧纱浸没在秋日的暮色里，淹然漾动，如是一川江水浮波，澹淡明灭，丹青写影，无限温柔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