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京人绝》燕是怡

1、所得沾衣

　　第一章 所得沾衣

　　永和四年十一月冬，雪至，人绝，摧折枝。

　　过尽长廊风声，她终是跌落于华梁朱牖之前，直面这一场纚纚漉漉、抛珠滚玉的寂寞冬雪。时有悲风汩起，檐下铁马如泣，天光晦暗至极，天象壮丽不已。是应天道不祥，万物劫灰一场。此身漂泊如不系之舟、断翅之雁，她便是绕树三匝，沥血而鸣，又有何枝可栖？无梦无魇，却有锥心凿骨的疼痛。两列铜台，烛火跳跃，火舌细长，照人幽泪，遗辉满裳。美人颓然跌坐于地，微微颤手，将不远处同她满心希望俱碎的半爿铜鉴捧至眼前，惨红袖缘黏连起一片苍白愁雪。是年是时，日晦天暗，浮云积郁，她身后却是万千锦绣华光铺排，金匱玉篆无数，而那清平鸾鉴的中央，丽人妍净如玉的面庞，是它们如此悲丽且明艳的生殉。轻眉素面已云妖，何况银粉翠钿靥边生。难怪前朝恶语万殊，直谏山河失色。然而沧溟何辜，草木何辜，她又何辜。明明是天道无亲，剜肉剔骨，没有半点情分。难道二六时中，非无已时者方可得解脱。

　　尝闻人言，惟有洞见三世，观照一切，历大苦恼，尝大欢喜，才得发慈悲无边；尝闻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她其实从不信善恶轮回，佛法广袤；亦不奢慈悲无边，渡人渡己。可这烧手之痛、爱欲之苦，她却是真真切切体会了，亦令堕至无间地狱、眼观刀屑肉泥的她懂得，山河庙堂之美，如刀如戟，可以催人杀戮，也可以催人气节。清白之身、拳拳之心，于今于此世，已是末路穷途。烈皇御宇十余载，清明和解的眸光，良美无暇的心象，都付予王庭衰草。佛曰普渡众生，实无一众生可渡。此生天地之外无归宿，天地之中无退路；此刻造物如椽大笔漠然挥毫，阴云涌墨，北风撼窗，漫天冬雪连篇飞洒，盛大无声，白茫茫铺了一地寂静。而寂静之下，凛冬的渊薮之央，有烈火攀指，银烛高烧，鸿鹄环颈于其间缓缓举首，满室雪光顿盛。她所见，是鉴中美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她所见，是身后业火滔天，地狱苦海恶浪；她所见，是歧路风霜遮天蔽日，蔓草萦骨，拱木敛魂。而她所得——

　　是众生未得。

　　青山妩媚，转瞬鬓边成秋；逝水流年，去如镜中花月；夜未央，乐未央，岁月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再回首，不见当年满庭芳华，惟有蛛丝悬梁，铜鉴覆尘，金钿委地。是年是时，梦醒人终，前生光阴却如风灯摇曳在前，于收煞之时，忽又悠然回转，使美人于哀痛、怅惘之中得以看清，此等滔滔绵绵的孽债，缘起于庆长七年。

　　庆长七年三月中，季春微雨的退思苑后/庭。天气清凉，纤云微阴。有惠风容容拂过，池上波帘翠卷，浮萍飘盏。建安云水的薄熏融化了游春繁台、梅角霜钟，将其渲染作一痕若有似无的淡白，却愈发衬得此处海棠乱红遮天，清艳艳浮了一片，缦回廊腰与斗角勾心之间，朱尘烂照，作胭脂云霞，远处行人乍观，是美人自刎乌江岸，遍洒朱红的血，教艳棠先开。而明婵穿行其间，抬目望去，想到的却是故人那句“飞红豁破丹心，碧血犹向君冢”。

　　只是似这般孤心笔意，此生应已无缘再见了。想到此处，她黯然退回目光，再不去看那海棠树一眼。于时和风微雨，满庭芳草嘉卉倚红偎翠，内人们行走往来，垂罗翻荷纳影，摇曳生莲。有暧暧春晖流泄其间，照金釭衔璧也照高树韡萼，或寂寞靡迤、澶漫连莚，或晖丽灼烁、新鲜可爱，却都难映亮她低垂的双眸。那中仿若一潭寒山静水，既清明也清冷，默默流深，便不知何往。而庆长七年的春日亦是如此，于丽人不见时的思欲中倏忽逝去，悄无踪影。

　　因她是逾制无名入宫，寄孤身于深墙内无所恃，借几分姿容得人善意提点，然其辗转过多司，末了仍是被发回退思苑，于藏书之静渊斋做些洒扫晒书的粗活。故而共事的女使们难免有漫声调笑、薄言讥语，种种排挤，诸多挑剔，自贱之余总不忘与人相轻。她虽句句知晓，却不为此介怀，平素只影来去，寡言少语，若同侪遇事便尽力扶助，亦不索回报。久之，诸人便也散了那份兴致，渐生亲近之心。每至茶余饭后，三五成群闲话亦不避讳，偶尔还作慈悲模样来邀她发言或请她代为守门。不过多数时候她都是默默垂首在旁倾听，从不曾露过神色。惟有某次她们提及此苑的主君信王殿下，笑语他形貌昳丽不知与佳话中的沈、潘孰美时，不自觉牵动了她心底积郁之事，瞬时腑脏隐痛，方有片刻恍惚。于是似这般零碎微末的日常里，数月盘桓过去，此间多得是寂寞人，寂寞心，夜来欹枕愁听，孤漏残更冷香凝，青丝白发红颜老，再唏嘘仍是四壁高筑，空坐韶华去。身在珠宫，日往月来，云散又还，暮鼓晨钟催促，和余人一般身着深青宫衣、低眉敛容的内人程氏，看过了檐牙高啄内朱樱春熟、素柰夏成，望见了桂殿兰宫鳞次错落、两季花木扶疏菲薇，逮至她彻底熟识此间的规制、物事，亦习惯了这重门静苑中的迢迢长夜，性善温和终为同侪所容，已是庆长七年的八月初秋，风销菡萏，金池涟漪，满城分敷碧桂宝熏之时。

　　此日天苍苍而欲暮，斜阳照晚，满院秋风萧萧，木樨香盈了满袖。同侪们皆有事务，明婵恰未当值，而窗前金翠如波，天气甚佳，枯坐半天也觉得有些闷了，便阖书起身，从居室推门走出，欲观之以慰心中寂寥。不想她才走出去几步，就撞见此处掌事刘氏与人于别院的月洞门边相谈。她虽不常外出办事，却也懂得如何识人看物，但见那人素丝单襦，鬓边虽无簪饰，却熏香甚雅，想是贵人身侧来下问视的也未可知。而刘氏眉间微蹙，也似有要紧事待决断。明婵正欲回避之，刘氏却也瞧见了她，于是招了招袖，唤她上前去。明婵遂应声来至二人跟前，躬身低首，逐一礼过。刘氏目光过了过她，面上荡漾一抹风，涟漪层叠，向眼前人赔笑道：“这婢子虽是新纳的，却也灵巧清秀，做事还算利索，还识得几个字，贵人看可否一用？实在今日是无余人了，先时连天秋雨，若不紧着趁好日头将书晒晒，怕是要生霉了。此事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贵人在江娘子跟前进言一二。”那宫人闻言，婉娈笑道：“无妨，有劳掌事了。娘子觅得几本蝴蝶装的前朝琴谱，谁想院中婢子轻慢，养护不慎，竟散了好些。今日不过是先寻个人瞧瞧好坏，断不会给掌事添忧。”刘氏顿时松了口气，一壁连声道谢，一壁将明婵往那人身侧推，又叮嘱道：“你且尽心办事，万不可走眼误判了。”明婵知那江娘子是去岁初春信王自湖州还，一并带回的琵琶女，上下皆称娘子，然并未入册亦非宠妾，乃是苑中位卑无名者，刘氏显然不愿为此劳心费力贻误了正事，指派她去亦是情理之中，遂顺然颔首，与之告别，随那内人一前一后，便往外行去。

　　却说明婵自暮春时入此间以来，虽偶尔可外出办事，不过多局促于静渊斋四围，还未曾好好识过苑中路陌景致。此番随行，取道碎石小径，一路听秋声簌簌，踏落木纷纷，望古树云平、绿苔阶生，天际一脉流霞靡迤。行走其间，如误入蓬莱境，幽然僻静之处，又添桂香缱绻，煞是清新怡人。不多时二人又拐过一片疏疏梅林、一座流水小桥，夹道蕙风如熏，暖暖鼓入袖中，仿若贴身敛着一块好玉。明婵思及来时春景，芬芳酷烈，绕梁燕纷纷，再看今夕秋光潋潋，清婉哀柔之余，不禁要叹流光无情将人抛，匆匆一去，就换了天地。跟前人许是听到了她的叹息，盈盈回首，与她笑道：“秋色到底凄迷了些，不比春时满苑绚烂。要是索性入了冬也罢，偏教人瞧见这满天伤心碧、遍地落叶黄，平添了物是人非的愁。”明婵笑笑，答应了一声“是”。看她年龄尚小，又生得白净姝丽、眉目婉婉如工笔画就，更兼温言细语，那内人遂多生出几分好感，笑说道：“方才听刘掌事说，小娘子是新纳的，想是今春遴选入宫的罢？不知原籍何处，家中行几，可还有兄弟姊妹？”明婵摇了摇首，低眉答：“妾是孤州清蘋人，家业凋敝，已是故园归去，孤身于世矣。”那内人闻言微微一愣，见她面上深静并无波澜，才放心叹息，致歉道：“怨我不好，问这些做什么。想来也是，若非真有难处，谁家亲生养的女儿舍得送至见不得人处呢。自古祸福难料，此处多是畸零人，既来之则安之罢，或许福报还在后头。”又莞尔道：“到底是天家家宅，你生得这般好看，倘若一日你富贵荣华于身，我来求你时，也请你舍我几分慈悲，许我出得这牢笼去。”明婵体察她心意，亦温柔展颐：“多谢贵人姊姊。妾自知蒲柳之质不足登堂，此生应无缘。姊姊端庄妍丽，又温柔和善，且侍在江娘子处，当比妾有望许多。”那内人闻语，虽知有恭维之意，佯嗔了几句，末了仍是泼出几声银珠落地似的笑来：“就冲这番话，可不敢小瞧你了。”言语间，丽人莲步轻挪，双颊泛起微红，水绿裙摆如一池春水被风吹皱，袅袅多情，与这满天叆叇彤云甚为相衬。如此情景，竟是久违了的青春活泼，明婵不禁亦低眉浅笑起来。和风顺拂而过，亭台流水涓涓，映夕阳如敷金粉，也映美人如云端花雾。无边秋色里，少女的肌肤新鲜如纸，无须脂粉钗环妆饰，眉目间也自有三千宝光流转。她悄悄去量身边人，一般是亭亭春柳似的身段，一般是绿鬓青襟的好年华，却有着两种身份、两种境遇。想到昔年与兄长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围桌嬉笑，几间清贫陋室，却可放人间忧愁于四海之外，天地寰宇，只余寻常人的平安喜乐。而今委身下贱苟活，再忆那些有亲人相伴、读书以佐的宁静温和的岁月，竟已渺若山阴云烟，可望不可及许久。眼前的暂时欢乐，顿时便觉得苦涩难咽，心中凄凉，如似突逢秋雨一场。笑颜默默退却了，残阳如血染，人影却始终是黢黑一爿。漫天红尘嚣嚣里，她所目及的前路，波澜、曲折没有尽头。世人皆知登高跌重、高树多悲风，然而天下万姓，哪一个不比上位者来得更易碎呢。只是他们醒时无声，陨灭亦无声，如日照下的蓬蓬灰尘，蜉蝣般沉浮于世间沧海。食禄者须臾的沉默、权衡，便已生生灭灭了无数回。最可怜是，她这点谨小微末、不足以道的慈悲，只够勉强宽慰自己，或许温热良心尚余，无法施舍或渡他人于苦厄。终究还是要负人负已，连叹息也只是低首无声。

　　是日自江氏处走出不久，仿佛为应这心景似的，荒天荒地落了场瓢泼黑雨。西风訇然作响，冷雨如刀铁掷来，寒意侵骨断喉，旧伤却在此时忽然郁热发作，狭长一脉汤谷般裂过后肩，延向脊背。每走一步，疼痛便深刻一分，似有刀山魔火在其中烈烈焚烧，白骨焦土，筋膜成灰。她咬牙勉力撑着，一路踽踽，迎风雨而归。分不清天泪人泪，亦看不到半点灯火，茫茫一片深黑。不知行了多久、多远，但知身心俱已昏沉不堪，幸而终于瞧见了一处空亭。她拖拽疲惫身躯，趔趄栽进在冰冷青砖的中央。一朵残荷萎萎开败，草木腥香升平。象征祥瑞、美满的雕花刻叶将她的手肘、手腕恣意砍摔，划出一道道细细血痕，是遍园残蕊，或晚堕的霞。迷蒙之中最后一眼，不是暴烈天雨，竟是云云一片青蓝色的壮阔山河，地厚沉潜，天高明澈，雾气湍涌如潮，绵漫分敷，孤鸿野鹤龙游其间，歌啸清昶，极乐无荒。越过苍山沧河与崇邱郁林，落入那风烟水色的深处，还有故人凭窗捧卷，燃香读书的身影。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人间世何事，不是醉生梦死一场，便是千山万水也未解坎坷。她沉沉阖目，雨声渐远，夜无边。一切，永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