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铩羽》远山白夜

1、道士（一）

　　时逢盛夏，顾昀是敞着一身的热汗醒过来的。
　　小云村这几日热得出奇，连着几个早上是被热醒，顾昀也不恼。脱下后背已然被汗湿得浸透的中衣，就这么果着上身，他赤着双脚朝后院走去。
　　一个单身汉，住着的也是小而简陋的土屋，所幸村里其中的一处井就打在自家的后面，他娴熟地打起一桶水，朝着湿淋淋的后背和胸膛就这么淋过去。
　　简单地清洗了下身子，一边拿着干帕子擦拭身上的井水，顾昀机敏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里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铃声。
　　他的动作顿了顿，那张向来表情缺缺的脸像是没睡醒般懵住了半晌，还是一阵小风刮过，带着他身上未擦干净的水痕打了个寒颤，他又恢复成以往的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手提着水桶回到了屋内。

　　此时甚至连卯时还未到。
　　顾昀屋的房门被推开，出来的是个年轻又俊朗的猎户——他的背上背着的是把漆黑的大弓，插满箭的箭筒被他提在手上，皮质的短上衣露出了小麦色的膀子，肌肉的轮廓健康而不至于壮实，黑发如墨，目如点漆，鼻梁高耸，只是有些微微下撇的嘴角和看不出情绪的双眼让他原本俊朗的相貌少了点讨喜。
　　趁着天色尚早，顾昀打算去山上猎几只野物。
　　待他刚合上门，便看到邻居的大娘端着喂鸡的簸箕，脸上带着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惊艳从外边小跑着回来。
　　看到顾昀也正准备着出门，大娘赶紧叫住了他。
　　“顾生，顾生！”
　　钳住了顾昀的一只手腕，老妪的手劲超出他想象中的大，被拖着朝外面走去，他一边听着大娘似是喜极而泣般的惊呼：“苍轮山有救了！”
　　“......这次来的又是何人？”

　　“是仙人呐！”

　　被云大娘称作仙人的那人，此刻却被小云村热情的村民围得个水泄不通。
　　隔着不远，他就看到人群中心的那人穿着的是干净而素净的道袍，一手拿着招魂幡，而另一手挽着拂尘，穿着和之前来的那些道士并无特殊之处。
　　然而这次过来的道士，竟留着一头白发。
　　道士似乎也察觉到顾昀的存在，朝着他的位置不经意地睨了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沉静如顾昀也不得不在心底暗暗惊艳了一番。
　　那人自然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就那样一眼的时间仿佛有万千的光华在那对淡色的瞳仁里流转，即使那头鹤发不似常人，然而配合衣袂飘飘的那身道袍与那股出尘的气势，却更为此人增添几分谪仙的气质。
　　难怪被惊呼作仙人了。
　　“顾生，你看，是仙人过来了吧......”
　　顾昀注意到，纵使这人四周被围了个不透风，但始终没有人敢进一步靠近这名道士。
　　大抵也是不自觉地感受到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势了吧。
　　“我去山上了。”
　　“顾生......？”
　　道士也远远地望着自己。带着老妪察觉不到的嗤气声，顾昀背着他那把大弓，毫无留恋地转过身。

　　“谁知道是仙还是妖了。”

　　清早去苍轮山打猎的人并不多，再加上最近山上出的一些耸人听闻的传言，愿意来苍轮山的猎户就更少了。
　　顾昀倒不在意那些牛鬼蛇神的东西，照例还是来到了山上，猎了几只野兔山鸡后，他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可令他没想到的，回到了家，竟见着小云村的村长在屋门的附近待着自己。
　　“顾先......顾生。”
　　明白了村长的意图，将猎回来的山兔那些放回家里，朝着村长颔了颔首，对方也回以自己一个感激的眼神，两人便朝着村长家的位置走去。
　　果然还是因为这个人。
　　早上遇见的那个白发道士此时正坐在村长的家中，他那副招魂幡被随意地搁在墙边的一角，拂尘还像早上那样挽在手的一侧，看见顾昀他们进来，道士才微不可及地点了点头。
　　“顾先、顾生，这是道长。”
　　对视的两人都没有在意村长刚刚的口误，室内缄默了片刻，才听到顾昀漫不经心地开口：“同这位仙师见过了。”
　　“不知仙师如何称呼。”
　　“贫道姓梅，单名一个檀字，顾公子随意称呼。”
　　“梅道长。”
　　见这两人就这样简单的寒暄了一道后又变回了之前尴尬的沉默，村长搓了搓手，干笑着揽住顾昀的胳膊，一边小声客气地解释道：“顾生，是这样，梅仙师听说了苍轮山这边的传闻，于是专程过来查看，这不，仙师说山上似乎有些妖魔的动静，便有心来除魔卫道哩。”
　　“小云村现在，就属顾生你对苍轮山那块最熟了，别的猎户莫说去山上，光是一提到苍轮山三个字便心有余悸，所以才想麻烦你，带着梅仙师去山里看看，若是能除掉那些骇人的东西，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听着村长这边的解释，那位自称叫梅檀的道士也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敢问梅道长，苍轮山住的，又是什么妖？”
　　“一探便知。”
　　只是随意地凉凉开口，打量了自己一番后，道士的兴趣便从他这里挪开了。
　　“那道长打算何时去往苍轮山？”
　　“若顾公子不介意，现在就可。”
　　同那对浅色的眸子对视了眼，顾昀又面无表情地背对过身。
　　“那就请道长挪步，带在下一同去看看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在苍轮山作孽吧。”

　　苍轮山的山脚便是小云村。
　　小云村的男人在以前主要以打猎伐木为生，作为猎户们狩猎的主要场所，苍轮山的每一处对于小云村的人来说，都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
　　不过最近的这两个月，苍轮山似乎发生了一些怪事。
　　据一些猎户所说，靠近苍轮山的深处，会听到刀枪相搏的响声，更有人亲眼所见，在山上发现了一些刀剑断掉的残块。若是深夜待在苍轮山，还会看见有鬼火的出没。
　　深感怪异的猎户们四处打听，终于从小云村的老者口里得知，原来宣宗皇帝当年削藩，和他九弟闵阳王打到的最后这一处，正就是苍轮山。
　　闵阳王身殒苍轮山，带着他所剩的最后一支军队。化作的怨灵也留在了这里，每天都在重复着最后的那场战斗。
　　得知真相的猎户们唏嘘不已，不过虽然有闵阳王的鬼魂在这里，鉴于之前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便继续大着胆子在苍轮山狩猎，然而没过多久，最令村民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有猎户失踪了。
　　最先失踪的是住在顾昀隔壁云大娘的儿子，在某天清晨去往苍轮山狩猎后，便一直没有回来，之后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云二虎他，其实是被鬼将士们给抓走啦！
　　直到三日后，才有其他的猎户在苍轮山的深处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云二虎，赶紧将他送下了山回到家，好不容易等到二虎醒来，问他是不是被闵阳王的鬼将士们给抓走了，结果晕掉的人倒是一问三不知，合着自己失踪的这三天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是，闵阳王将士的鬼魂还留在苍轮山的传言越传越甚，小云村人心惶惶，村长连着请了好几位和尚道士过来都说解决不了，因此不得不，原本以打猎为生的小云村猎户们只好放弃苍轮山，选择去别处打猎了。

　　“既然如此，顾公子还愿意继续前往苍轮山，贫道确实佩服。”

　　同顾昀走在苍轮山的小道上，那位道士才慢慢开口道。
　　话虽说如此，不过这人的语气里，倒是丝毫没有那样的意思。
　　倒也没在意这道士的心口不一，走在他的前边，顾昀的双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住前方。
　　“梅道长也是，之前来的那些和尚道士听说了苍轮山这边的情况，无一不是想尽快扔掉这块烫手山芋，倒是梅道长——”
　　顾昀顿了顿，转身望了眼身后那人，虽然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那双眸子里却带足了嘲讽。
　　“道长这种火中取栗的精神，在下不得不佩服。”
　　梅檀就在他身后那层的台阶，一手扶着招魂幡，只是歪了歪头，似乎并没有将他话中那层挑衅给放在心上。
　　“谁说不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呢。”
　　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道士云淡风轻地这么回了句。
　　“道长也信是魍魉魑魅所为吗？”
　　“那顾公子的意思是......”
　　顾昀的步子定住了。
　　只见他拿住那把漆黑的大弓，从箭筒取出一箭，固定在右手的食中二指，便将箭头牢牢地对准某个方向。
　　“管他是飞禽走兽，还是牛鬼蛇神，若要心怀不轨，在下的箭也决然不会客气。”
　　就在这一瞬间，顾昀拉开那满满的一弓弦，对准那对墨色的招子认准的方向，箭便精准地朝着那处飞去。
　　毫不拖泥带水，此时顾昀周身的气场，绝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猎户而能够所有的。
　　与此同时，密林的深处也传来了中箭者的闷哼声。

　　“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