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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痴命 ...

  •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这也是沈江天教她的诗,典故也一一告诉了她,庄周在梦里变成一只蝴蝶,醒来了,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蝴蝶的梦。
      南国也会做这种梦,在梦中她变回了七岁的孩童,明明拿着八珍堂新出的糯米糖,快乐的笑着,要和她一起分享,她却害怕的要命——学校里不让带吃的呀,明明的胆子实在太大了!
      果然出事了,她们周围燃起了烈火,火光中冲出无数人来,黑的头发黄的牙齿,明明尖叫着被他们拖进了烈火,她尖叫起来,向自己的娘跑去,一个影子却变成了一头饿狼,狠狠咬住了娘的喉咙……
      她尖叫着醒来,扑进男人的怀中瑟瑟发抖,男人醒了,紧紧地抱着她,安慰她,说不要害怕,是噩梦,我在呢。
      他在呢。
      南国颤抖着抚上那人的脸颊,勾勒着他的眼角眉梢。她一句话都不敢说,这一刻太美好,美好的她害怕会在下一刻骤然碎裂。
      从小到大,南国的梦都是在不断破裂的。原来想一直读书,直到乘着船,到长江边上的学校去,然后到上海的学校去,最后坐上大轮船到那海洋另一端的学校去。
      这个梦,只做了两年就破裂了。
      接下来的梦里,他们一家四口团团圆圆,过着平淡却安详的生活,虽然没什么波澜,但也没什么缺憾。
      这个梦,也破裂了,还带走了娘。
      最后一个梦,只有三个月的时光,却比她活过的十几年还要绚丽,还要漫长,就是把所有的晚霞摘下来,也不及这个梦万分之一的绚烂美丽,那,是所有天上的星星的光辉,所有月夜的宁静,加上所有太阳的炽烈!
      南国扑上去,想要亲吻那个给自己梦的男人,想要融进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可她究竟是睁开了眼睛,怀抱的只有冰冷的被褥,和一个空空的枕头。
      梦醒来了。
      可南国醒不来,也不愿醒来。
      沈江天离开后,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已经整整七天。
      窗外,大风吹过去,大雨浇下来,雪白的闪电劈破乌黑的天空。风雨如同震怒的神明,席卷着一切,摧毁着一切,小城在滚滚雷声中摇摇欲坠,窗外,密集的雨帘泼水一样淌着,顺着房檐流下来,外面早已看不清街道店铺,目所可及的,只有惨惨的灰白雨幕。
      不,不只是雨……
      暴虐的雨中,还有数不清的人……他们是一个个黑色的影子,推着车,背着包,丝毫不在乎被淋湿,在街上拼命地奔跑,向着出城的方向奔跑,挨挨挤挤,哭哭喊喊,前仆后继,仿佛躲避猛兽追逐的兽群一样,汇成一条比雨更快的河流。
      南国静静站在门口,茫然的看着这条河流,河流中窜出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一边拉住她一只手往雨中拽。南国尖叫一声,再一看,原来是爹和小民。
      他们不是几天前就搬出城去了吗?为什么这时又来?
      爹二话不说,上前扇了她一个巴掌,拖着她便走,她被雨呛住,咳嗽着问:“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出城!”爹在雨中声嘶力竭地吼着“新垣坡那仗打输了,中国人死了几千呐!咱们,不能让小鬼子得了好处,要炸水坝淹了他们!大水先淹新垣坡再淹城,搞他妈个坚壁清野!”
      “军队走前就有小道消息在传了,一半人都往外搬了,你这个傻子王八蛋偏要呆这里送死!”
      “先淹新垣坡……淹城……”
      “新垣坡……输了”
      “江天!”
      南国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挣脱了爹的手,朝着人流的反方向跑去!
      小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却没能抓住姐姐的衣角,一下子摔在地上。
      南国爹一把把他捞起来,还没站稳,就被涌动的人流裹挟着,推挤着向前而去。
      南国爹随着人流走着,抱着昏迷的儿子,一步三回头,那一抹穿着海棠色绸褂的身影,在雨中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这孩子,命里有一段痴情,非读书做学问,断了那镜花水月的念头方能避开……
      爹,南国可喜欢读书呢……
      老南我跟你说句话你别不爱听……这种人他根本不可能娶你们家姑娘当正室,他是什么人?堂堂沈家的公子,你家姑娘啊,最好不过带到家去做个通房……其实你心里也清楚是不是?
      这些当兵的军官,多少人都是这样的,到一个地方买一个老婆,租个房子刷下墙,既有了个人洗衣做饭,又能陪着睡,而且又干净又漂亮……等部队一撤走,便能干净漂亮的抽身,怎么看都是赚了。
      老南啊,这沈公子出手真阔,这么大一笔彩礼,咱这明媒正娶都未必有,你这门买卖真不亏……
      “小三妞,都是爹爹不好……爹爹当初不该让你退学……爹爹对不起你……”
      南国爹的热泪不住涌出眼眶,同冰冷的雨水一起被冲刷在地,融入浑浊的泥浆。
      雨从四面八方落下来,天地失去了界限,熟悉的景物全都变得陌生,南国跌跌撞撞跑着,跑出了西城门,蹚着齐膝的水,走在湿滑的路上。
      去新垣坡,找他。
      狂风暴雨中,她的心灵却愈发平静,她不会再让梦醒来了,就是死,也要死在梦里。
      南国想起曾经的一个夜,沈江天兴致好了,把着她的手写了十四个漂亮的毛笔字,念给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不明白这诗的意思:骰子是实心的,红豆是怎么安进去的?“入骨相思知不知”她倒是很喜欢,在嘴里咀嚼好几遍,莫名的生出阵酸楚来。
      男人便笑她,说你这个傻妞,说你没文化吧,到有些灵气,说你懂吧,又老问这种小孩子的问题。
      这句诗它写的,不是红豆也不是骰子,是爱情。爱情,就是一个人欢喜一个人,想跟他好一辈子。
      就像咱们俩这样的,知道吗?
      她心里热了起来,脸也跟着红了,慌忙地去躲避他落着星子的眼睛,正好撇到他沾了墨水的衣袖子,忙要帮他脱下来洗了。
      他不要她洗衣服,捉了她手腕搂进怀里亲嘴,她又到了那春江水一样滑的被上,外面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来了……
      她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可那回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她,南国,明白自己是个女人了,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船在水上驶过,桨儿搅动着江水,船上挑起了灯笼,红艳艳,明晃晃……
      是红豆吗?
      店里卖的红豆,那是做糕饼馅的,再常见不过的玩意儿,肯定不会写进诗里吧。诗里的红豆,一定是红艳红艳的,像那盏灯笼,发着热烫的光,唰地一下,把自己整个人都烤化在水里了……她化在水中,魂灵便升了起来,紧紧裹住那个男人,说死也不分开……
      若没有遇到他,若没有遇到他……南国说不定就稀里糊涂嫁给一个拉船的,锄地的,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她深深爱着的男人,她怎会扔下他!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南国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跳过了那道一人长的水坑,半个身子趴在地上,她顾不得整理衣衫,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继续跑着,向那幻梦跑着。
      死了七千……他还活着吗?
      若是活着,就同他一起活,若是死去了,就同他一起死吧……
      暴雨仍然下着,冲刷着新垣坡上堆叠的,死亡的身躯。南国睁着眼睛,一具一具地翻着,她丝毫不觉得害怕,不觉得恶心。
      天色昏暗看不见人的脸孔,可南国有自己的办法——沈江天走前,她特地在他心口处的地方缝了一粒红豆。
      为什么?
      这不是她心里那一点最炽烈的相思吗?这不是那最入骨的痴吗?
      江水越来越宽了,南国顺着江走着,她的鞋早就丢了,脚上的血沁出来,一步一个血脚印,可她不痛啊。
      她所有的魂灵都集中在了不远处那一片白光上,她笑了,她奔跑起来。
      骨子里的相思叫嚣着,她明白他就在那里。
      她要过去,要找他,要永远永远不分开。
      她不要什么换命改命,她不要什么平安,不要什么体面。
      她只要爱,好多好多的爱。
      天地间爆发了一声剧烈的炸响,比闪电还要耀眼,比雷声还要震撼,如同生命在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声长啸,刺破天涯。
      南国人世的最后一瞥,是被水坝爆破发出的光芒照亮的,沈江天苦涩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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