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命》摸鱼的云北

6、故乡

　　沈江天喜欢给南国讲故事，有的是她听过的，比如大学里女生穿着蓝衣服黑裙子，学洋文，学师范，最后去给人当老师，有的是她没听过的，比如军校里的事，他和朋友放了假就跑出去，也不跟家里打招呼，跑到杭州去游玩，吃酒。花船的热闹，西湖的秀美……这都是南国闻所未闻，连想都想不到的。
　　还有他的家乡武汉，那里有一条宽宽的大江，江边开了好多好多工厂，很多人就在工厂里做工，沈江天的父亲名下就有好几个工厂，好几千的工人。
　　他说他的娘很温柔，小时候他淘气，大雨天还溜出去玩，拖泥带水地跑回家，回去后娘不但不骂，还亲自用热毛巾给他擦脸，去厨房煮了桂圆姜汤，一勺一勺喂给他。
　　沈江天说这话时，眼睛望着江上，像是能透过江水看到故乡一样。
　　南国问他，既然你家里有那么大一份产业，为什么要出来当兵呢？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她想起被抓去当壮丁，然后被炮弹炸死的哥哥，心里跳了一下。
　　沈江天笑了，和平时那种温温柔柔，醉人的笑不同，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有些让南国恐惧的东西，像是粒落在稻草堆上的香头一样，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酿出祸事一般。
　　“家里人，自然是担心的，但是，我还是要出来当兵。”
　　沈江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谁喜欢打仗……谁不希望家里人都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也死不了……可你也不愿打仗，我也不愿打仗，谁都想得过且过的混日子，那中国也彻底完了。我那些同学，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在军队里混日子，有的人直接去发国难财……我想呐，我们家三个弟兄，也不缺后人了，总得有一个人出来，虽然改变不了什么，至少也为祖上积点德……你怎么又哭了？”
　　“我……我怕，你要是有点事，我该怎么办……”
　　“你呀，到底还是个丫头片子，连国都快亡了，还在想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沈江天忽然把手中的笔一撂，皱起眉头“霍去病第一次出征，杀了两千敌人，还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们这个军队，在自己国土上层层败退，这等奇耻大辱……算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沈江天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了。
　　那是南国第一次见到沈江天生气，她不是不理解，只是觉得委屈。
　　她忽然哽咽起来：“我确实是什么也不懂，但我不是不懂事的愚妇，你要去保家卫国，我绝不拖你的后腿。我只是……我只是说，我，我再也受不了躲在别人身后看着他们一个个死掉了，娘也是，我哥也是……我……感觉自己像个逃兵一样……”
　　说到这里时，她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沈江天惊讶地看着她，许久轻轻把她搂进怀里，把头搁在她肩膀上。
　　“……没想到你会这样想……好吧，别哭啦。”
　　“我不会死的，我会活下来，我的兵，和那些乌合之众不一样，他们都是我的手足……”
　　窗外蛐蛐吱吱的叫着，天上挂着一轮圆圆的月亮，小城安静的很，只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零星枪声。
　　两个人躺在床上，相互依偎着，南国忽然动了一动。
　　“别怕，只是哨兵在吓城外的狼。”沈江天握住南国的手。
　　南国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沈江天，隔了一会忽然问：“你的军队，女人能去吗？”
　　沈江天一惊：“你想什么呢？哪里有让女孩子当兵打仗的道理？”
　　“花木兰，穆桂英，秦良玉，不都是女人吗？”南国说“我虽然跟她们比不了，但跟着军队洗洗衣服做做饭还是可以的，我也想出点力啊！”
　　沈江天说南国啊南国，我错了，白天我真不该跟你说那些话，你这个傻瓜居然会这么想。他又说，你去打仗，即使没问题，我也舍不得，你就乖乖留在后方，把自己照顾好，我就安心了。
　　南国不再言语了，第二天，她却在沈江天走后托人去买了棉花和一台小织机，做起包扎用的纱布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江天仿佛是越来越离不开她了，他回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三天一次，有时候七八天都不见人影了。
　　听勤务兵说，他们在城外执行任务，战事紧急，由不得人。
　　南国也知道轻重，送沈江天出去时从不流露一点不快和不安，不分散他的精力，但自己在家时，饭也懒得吃，书也懒得看，白天闷闷地做纱布——沈江天一开始说没必要，后来还是准了。晚上便闷闷地坐着看江水，看月亮。
　　一天深夜，沈江天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尘土和血泥，脸上满是疲惫。他推开南国要为他更衣的手，也不急着睡觉，拉着南国坐到窗边，两个人看着江水和月亮直到天明。
　　他们一言不发，南国安静乖巧地坐着，用灵慧的心思抚慰着沈江天的焦虑。
　　他们一句一句地接着春江花月夜，沉浸在那古诗勾勒的意境里。
　　“南国啊……你真是一个奇女子，我……我对不起你。”
　　南国依稀记得，沈江天走前在自己耳边呢喃着，像是梦话一样
　　她模模糊糊地感到了这话背后的那些可怕的含义，但她不愿去想，南国要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她除了爱情，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