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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江 ...


  •   南国念过两年书,却没背过什么诗,诗里的意思也多半不懂。
      但有一句,她不仅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会把它偷偷绣在荷包上。
      这诗不是学校里教的,是从江边亭子的柱子上,不知被谁刻下的——“春江明月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把这两句诗牢牢刻在了脑子里,不仅因为里面有家乡的江——“春江”。
      在江边洗衣洗菜时,她会望着江水向东边流去,有时会折一只纸船儿放在水中,想象它飘出小城,汇入长江,路过金光闪闪的上海,一直飘到海上去,飘到那月亮出生的地方去。
      “春江明月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南国喃喃地念着,她穿着红衣红裤,系着红裙子,头上蒙着红盖头,坐在小船上,从春江逆流而上。
      离明月愈来愈远。
      这算什么新嫁娘呢?
      人家新嫁娘都是坐着轿子,敲锣打鼓地送到家里去,拿大马车拉着嫁妆,那体面人家,轿子上面绣花勾鸟,描龙画凤,四个角上都坠着银铃铛。还要大宴宾客一整天,街坊邻居都去吃。像她这样,夫家给了彩礼,请家里人吃一顿饭就了结了,然后派一个小船儿就送过去,也叫嫁人吗?
      爹怎么不跟她说一声,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当兵的?
      虽说嫁的是个军官,她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她心里还是有一道坎过不去。
      嫁人她倒是不反对,可是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莫名地有些悲凉!
      直到坐在了新房里,这股怨气才渐渐变了悲凉,又转成了害怕。南国绞着手指,心跳的像打鼓一样快——她还没见过她丈夫哩!
      爹说他是个连长,三十不到,年轻有为。可南国还是害怕,他是个什么人?长得是俊还是丑?脾气会不会坏,会不会打她?
      外面的喧闹逐渐止息,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着皮鞋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在她面前停住,南国低着头,她觉得一切都乱了套,血液突突地在胸腔中冲着,她无法思考,一遍遍地在心里念着春江明月,春江明月……
      一只手拉住了盖头,将它轻轻掀开,南国埋着头,看见的是那人包裹着挺拔身形的军装,和上面别的一朵纸折的红花。
      他的气味不可怕,淡淡的酒气和烟草气,不但不臭,还有点好闻。
      他呼吸的声音进了南国耳中,分外清晰。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她被迫抬起头来。
      南国看见那人的第一眼,春江上的明月光芒放大了千万倍,摄去了神识,痴缠了灵魂。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大雨,天昏地暗地浇下来,屋内却是红烛摇摇,灯影幢幢。
      他开了口,语气温温柔柔,一点都不怕人。
      “南国?”
      “恩。”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害羞地把脸撇到一边,把想说的话咽到肚子里。
      “真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好……嗯……”
      小城的江水潺潺地淌着。
      这江水的年纪有多大?谁都说不出来。
      这江水,比躺在江边陵园里那个宋朝王爷年纪还大,比小城本身年纪还大,比祖先在河边种下的第一穗稻子年纪还大。
      这水从不干涸地淌啊,淌啊,遇到旱年,变成涓涓细流,遇到涝年,变成滔滔洪水,可它从不曾断过,奔腾着,滋养着这片大地上的人们。
      人们是土地的儿子,也是江水的儿子,土地是爹,江水是娘,爹生娘养,这一养啊,就是几千年。
      新房子只里外两个间,不宽敞,但是很美,很洁净,窗子推开就是江水,潺潺地从外面流着,一直汇到长江去,流到大海去。
      烛火摇着,摇着,墙上新刷的白石灰雪亮雪亮,红缎子结成花,挂在墙上。在南国眼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整个人都是蒙的,说不上自己是恐惧,羞怯还是欣喜,泪珠一滴滴往下坠着,滴在褥子上。
      她并不难过啊,为什么哭了呢?
      她不怕痛啊,为什么哭的停不下来?
      她是掉到水里了吧,变成了一截断掉的木头,在水波里浮沉,若不是,那被怎像水一样滑一样凉呢?她是坠入黑暗里了吧,黑暗是温暖的,有形状的,若非如此,墙上的影子怎么成了一个呢?
      红烛燃到了底,火焰最后挣扎两下,无力地熄灭掉,化为一缕青烟。烛泪从烛台上淌下,凝在新漆的家具上,从炽热变得冰冷僵硬。
      天上挂的那轮明月从东方渐渐升上了中天,南国躺在床上,从窗缝里朦胧地看见它,不是童年挂在天上圆圆的冰轮,不是小巷子窄窄的天空中寂寞的月牙儿,那月亮前所未有的白而亮,一道雪样的光照进屋子里,在地上投下一片水色,漾漾地,像是一汪江水进了屋子呢。
      南国看的发呆。
      “不睡吗?”躺在身边的男人转过身来,从后面轻轻搂住她“睡不着?认床?想家?”
      她身体僵硬了一下,到底是放松下来,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我在看月亮……”
      男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双眸子映着月光,像落进了星星,亮晶晶的。
      “多好啊……”她听见男人喃喃的说着。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南国心里忽的漾了一下。
      他也喜欢这条江?
      南国本想问问,却听见了耳边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她不再念想,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片月光,,脑海中逐次闪过爹的笑,弟弟的哭,那群兵们欢喜又有些不对头的笑,铺天盖地的红,最后定格在那温柔的黑暗中,和身后的温暖汇在一起。
      靠在男人的怀里,她一点也不怕了,她从来没这么安心过,
      像是只小船经历了惊涛骇浪,终于停泊在月下的港湾。
      他会念诗……他一定上过学吧!怪不得那么斯文,一点也没有臭丘八的粗野……
      他可是军官呢……
      小三妞,有个人看上了你,要你做老婆……
      春江明月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好顺口,而且都有“春江”“明”“月”。
      “滟滟”又是什么意思呢?
      问他的话,他会不会笑话自己呢?
      ……
      直到月光落到脸上,南国才从男人怀里悄悄挣开,给他盖好被,却舍不得睡,借着月光痴痴看着丈夫俊朗的几近迷人的面容。直看到那一小片月光又悄悄移开,才小心翼翼地钻进被窝,沉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甜蜜睡眠中。
      沈江天……
      她在心里无数次地念着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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