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命》摸鱼的云北

3、夕阳地

　　三夕阳地

　　“小三妞！今天城外来驻军了，枪蓝汪汪的，刺刀亮闪闪的，好威风！”爹担着空担子，兴冲冲地走进屋来，小民拿着个茶壶在后面，龇牙咧嘴地做着鬼脸。
　　南国头也不抬地补着衣服“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爹笑着看她，笑容里几乎有一点谄媚，他说：“你不去看看去？”
　　南国把衣服一丢：“我去看了，谁给你们做饭？”
　　“不打紧，不打紧，今天我们外边吃。”爹说着，拍一拍身上的泥土走出去，南国一脸诧异。
　　“今天是怎么回事？”南国悄悄问弟弟。
　　“十有八九是老东西赢了钱，心里乐的慌。”小民拉住南国的手“姐，咱们快去吧快去吧。”
　　南国小心地把外面的衣服收进屋里，又锁了门，拉着小民的手走出去。
　　她好久没在黄昏时候出去了，街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美，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阳光下映出橘黄色的光，像纱巾一样轻轻围在他们周围。南国转脸看着弟弟，他一脸兴奋地走着，步子跨的很大很大。
　　南国猛地发现，弟弟已经长到她胸口那么高了。
　　“鞋该小了……”她心里默默地想着。
　　爹甩着膀子，在街上悠闲地走着，自从搬到小巷子里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爹那么放松，那么悠闲，好像以前大清早茶馆没什么人时，爹，娘，和弟弟围在一起，听她念报纸上的新闻那样悠闲。
　　南国心里一阵宽慰，又一阵酸楚。
　　爹在城门口买了三个芝麻酱烧饼，走到城外的土坡子上，南国才发现这里早就围了一圈子人，都踮脚搭手地往下看。爹把烧饼一个给小民，一个给她，小民拿过便啃，一脸狼吞虎咽的馋相。南国却不着急，细细地把烧饼表面上裹着芝麻那一层揭了下来，拿麻纸包好，预备留给小民做零嘴儿。
　　“嗬嗬，三妞儿，快看快看，多威风！”爹忽然喊起来，吓了南国一跳，烧饼差点掉在地上，忙一把抱在怀里，有点狼狈地向下看去。
　　真是威风……
　　黄昏的余晖下，一队队灰绿军装的兵刺刀亮亮的，站在田野上操练着阵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极黑极长，一板一眼，全是男子气概。
　　“听说他们都是打过鬼子的好汉……”爹正和街坊交头接耳地说“那尸山血海啊……太惨了……”
　　南国没有听，她不感兴趣，随便看了两眼便把目光转回弟弟身上，忽的担心起来。要是弟弟长大了，会不会也给他们弄去当兵？
　　随即她暗暗在心里嘲笑起自己来，弟弟还小呢——才八岁，怎么可能去拉走当壮丁呢？自己真是傻子了。
　　“姐，那个人好高！”小民忽的指过去。
　　南国顺着他的手一看，确实是个高大的男人，戴着挺拔的帽子，穿着服帖合身的军装，腰间佩着一柄手枪。
　　那枪真好看，在夕阳下闪闪发着光，像戴在耳朵上的金子一样呢。
　　似乎发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转过头来看向土坡子，南国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忍不住地笑了一笑——那人脸正好背着光，看起来黑漆漆的，像是在面孔上带了个大锅底子！
　　“你瞎笑什么，也不怕惹人家发火！”爹着了恼，在南国头上拍一巴掌。
　　南国住了声，只是笑吟吟地看着。
　　她没有想到自己此时正面对着夕阳，她不知道，自己沐浴在那热烈的迟暮之光中，那少女的笑颜正尽数暴露在旷野面前，显出前所未有的美。
　　她那条痴命啊，从这一刻起便朝着无尽深渊滑落下去，再不回头。
　　事情是在三天之后发生的了。
　　她坐在床头给小民做着新鞋，爹破天荒地中午回来，小民跟在他后面抽抽噎噎。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姐姐我对不起你……”
　　“小民你又打破什么东西了？真是不省心。”她抽出针线，使劲一拉。
　　爹却有点尴尬地一笑：“不是他淘气，是他不懂事。”
　　“怎么回事？”
　　爹坐到床头，把一个红纸包着的东西放在她身旁。
　　“三妞，有一个人看上了你，要你做老婆，我答应了。这儿有两块钱，你拿去街上买点东西打扮。”
　　针猛地戳进手指，鲜红的血珠沁出来，染红南国手上的鞋底子。南国猛地站起来，嘴唇剧烈颤抖着，眼泪滚滚而下。
　　小民扑过来，抱着她嚎啕大哭，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手上的血还在滴，一点点地沁进那鞋底中。
　　她浑不觉得疼。
　　那时也是傍晚，夕阳竟从街口照了进来，在门前投出一片金红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