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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闯荡江湖如赶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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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遥缓缓睁开眼睛。耳中隐约传来骂声,驱散了他的睡意。
东方浮起一片白,晨光透过窗户照进他的房间。他依然躺在床上,看着帐顶一点点亮起来。窗外嘈杂的声音随意识变得清晰——云中城已先他一步醒来。
云中是沧江北岸重镇之一,一向热闹繁华。只是这几日热闹加倍,其中似有暗流涌动。
其实自新朝以来,九州一统,四海升平,政通人和,百业俱兴。如今世道太平,朝廷尚文抑武,江湖重利轻义,世人多贪图安逸,人间遂少有纷争。然而最近,江湖中出了一件大事,引得沧江两岸争论不休,武林中人皆翘首观望。那便是,沧北第一高手孟鲲挑战沧南第一高手闻歌。
孟鲲是沧北夷云派的少掌门,武功博百家之长,以刚猛迅疾见长。江湖上说起此人,都道不仅武艺绝顶,而且待人端正谦和,行事稳重坦荡,因而都尊称一声“伏波君子”。而闻歌出身于沧南小富人家,个性散漫不羁,不知受哪路高人指点,习得一身刁钻功夫,以奇巧诡谲著称,因轻功尤为卓绝,人送绰号“量天尺”。两人素无交情,两岸武林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实际却常常暗中较劲。比武事出突然,叫江湖中人着实吃了一惊。
闻歌欣然应战,比武地点定在云中的望江楼。此楼是沧江北岸最高的酒楼,坐落于望江矶上,与南岸的天星码头隔江相对。战书是年初下的,时间定在四月初八日未时。
随着比武之日临近,观战的人潮从天南地北向云中涌来。街头出现许多外乡人士,三教九流异常活跃。来人各怀心事,有的志在武学,想从高手过招中学习借鉴;有的关心两岸江湖局势,想通过这场有象征意义的比武看出些端倪;有的其实并不关心比武,只是想趁着人多结交朋友拓展人脉;还有的则是有备而来,打算伺机在江湖中显声扬名。至此,这场比武已不仅仅是两位顶尖高手的较量,而是两岸势力的武功对决,更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江湖盛会。
城中客栈很快人满为患,有的甚至在大堂上搭了通铺。到了比武这一日,天还没大亮,各家客栈便已如白日般热闹。房里房外,堂前堂后,到处人声鼎沸,方言混乱。嘻笑怒骂,众声交响,叫醒了云中城。
陆之遥坐起身来。隔壁房间的住客仍在骂骂咧咧,声音清晰可辨。原来二人是一对夫妻,男人说一口地道的钟陵方言,而女人则是南腔北调,不过话尾带着云中独特的叹词。两人争吵的理由说来简单,不过是猜测今日比武哪一方能够胜出。然而彼此持相反意见,谁也不能服谁,最后竟致恶语相向。陆之遥觉得何必,听久了也烦躁,他揉揉眉心,静静地穿戴洗漱,提剑下楼去了。
来到一楼,大堂上已座无虚席。昨晚那些在大堂上睡通铺的客人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此刻悠然自得地坐在桌旁吃早餐,楼上下来的客人只有等候他们吃完离开才能坐下。陆之遥并不赶时间,他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来往客人有认出他的,免不了多看几眼。他习以为常,坦然处之。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眼前有位客人吃完离席。陆之遥上前坐下,将长剑靠在桌脚,招呼伙计上早点。
伙计答应着跑开了,很快就给他端来一碗糖粥和两笼包子,还都热腾腾地冒着白汽。陆之遥喝了一口糖粥,烫得舌尖发麻,心中顿生感慨,有些眼热起来。这熟悉的味道,和他幼年时父亲带他来吃过的一模一样。
陆之遥出生于云中陆家,母亲因病早逝,父亲陆涯是酿酒的名家。陆家的“醴露”曾与韩家的“甘泉”齐名,合称“云中甘露”。然而在陆之遥六岁那年,有恶贼趁夜潜入酒库纵火行凶。陆涯不幸罹难,“醴露”配方从此失传,陆家也毁于一旦。
陆氏嫡系只剩下陆之遥和妹妹陆之遐两人。同宗堂兄接管了陆家的屋宅田产,并将兄妹二人接到身边抚养。
堂兄陆之达如今是夷云派五卫之首,统领厚坤卫数百弟子。夷云派中枢坐落于云中东郊的亓山主峰上,陆之遥和妹妹便在那里长大。十六岁时,他依从堂兄的吩咐,独自到沧南闯荡。算来时间已过去四年,在这期间他竟未曾再踏足云中一步,也就再未尝过云中的糖粥。他离云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年前,因为妹妹的未婚夫病逝,他心中担忧想回来探望,当时人已经到了天星码头,却恰恰遇到吊唁归来的堂兄和妹妹。妹妹一切安好,而他功未成名未就。堂兄责怪他这几年虚度光阴,让他务必尽快在沧南树立威望,他只好继续留在沧南。
陆之遥又喝了一大口糖粥,听到同桌另外三人在品评沧江两岸的武林高手,此时恰恰说到自己。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经历是一种特别的体验,陆之遥没有抬头,静静地听那三人谈论下去。
那三人正聊得起劲,显然没有留意到他。其中一人满怀感慨道:“你们说这洗梧公子,武功也好,人品也好,相貌也很出众,怎么就没听说他有什么红颜知己呢?”
另一人反问:“你怎么知道没有?也许人家只是不声张呢!”
那人点头:“有道理。这个陆之遥其实挺奇怪的,闯荡江湖无非就是为名为利。他本来也是年少成名,在沧北江湖中算是一号人物,怎么到了沧南以后就没动静了?”他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对同伴挤眉弄眼道:“江湖上一直传说他喜欢唐纾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同伴白了他一眼:“洗梧公子的人品如何,那不是有口皆碑的吗?他会觊觎有夫之妇?想想也不可能吧!”他说着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他来沧南的确是个错误的决定。”
“此话怎讲?”
“这沧南沧北虽然一江之隔,两地江湖却迥然不同。沧南物阜民丰,百姓不崇尚武力,官府强势,江湖中鲜有门派帮教,大多是豪族世家。武林高手基本分为两种,要么受世家招揽为门客,譬如赤枭;要么做游侠自在行走,譬如闻歌。眼下沧南各大家族之中,最强的要数钟陵叶胥两家、信安沐家、宜苏赵家、陵南张家和敦成沈家,所以沧北人士讽刺沧南是‘六姓江湖’。反观沧北,帮派林立,逢山必有门,逢水必有寨,豪族世家反倒稀有。这大概也是因为沧北喜欢以武力论资排辈,并不重视亲缘。而且沧北武林崇尚强权,常年纷争不断。不过近年来,一直是亓山夷云派独占鳌头,沧北各派皆以其马首是瞻。陆之遥出身沧北,又自小在夷云派长大,莫名到了沧南,怎么能习惯呢?”
“说的有理。陆之遥在夷云派的时候就已经得了‘洗梧公子’的名号,留下来自然是前途光明。反而沧南对他来说就像尚未开垦的荒山野岭,一切都要从头开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舍近求远。”
“据说陆之达一直不让他加入夷云派,也是陆之达逼他留在沧南。”
“为什么?陆之达不是他堂兄吗?”
“说不定是陆之遥太过出色,陆之达心里有所忌惮吧!”
……
陆之遥在心里默默否认。陆之达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狭隘。
其实最初陆之遥也无法理解堂兄的用意。他对夷云派怀有深厚的感情。幼年父亲遇难,是夷云派伸张正义处置了罪魁祸首,为此甚至灭了一个不小的仓山派。他自小就受到阖派上下的照顾,授业恩师也是派中长老。他一直自觉践行着夷云派的规矩,希望有朝一日能被接纳为正式弟子为之效力。但因为陆之达坚决反对,夷云派始终将他拒之门外,反倒是年幼的妹妹轻而易举被接纳了。当时小丫头才不过六岁,到如今连入门的一套拳法也没学会。
陆之遥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去问堂兄。陆之达坦言希望他能离开门派的荫庇,接受真正的磨砺,闯出一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陆之遥被说服了,甚至感激堂兄的一片苦心,便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他在沧南四年,默默做了许多行侠仗义的事情,即使算不得丰功伟绩,也绝非毫无建树。只是他始终未遇一鸣惊人的契机,又生性低调不爱张扬,义举往往鲜为人知。到如今人们提起他,说的依然是沧北的洗梧公子,沧南江湖并未认同他。
陆之达对此颇觉忧虑,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每每在家书中督促教训。但这次主动安排陆之遥回云中,倒有些出人意表。陆之达的理由是要他去望江楼观战,伺机而动。陆之遥在南郡收到堂兄的书信,立刻启程北上,终于在比武前一日赶到了云中。陆之达颇有先见之明,提前在茂祥客栈为他安排了食宿,陆之遥因此得以安心休整。
同桌三人对陆之遥的际遇抒发了一通感慨,然后开始谈论孟鲲约战的用意。陆之遥吃着包子,默默听他们天马行空的猜测。
旁边站着的一名玄衣刀客等得不耐烦,突然抬脚猛踢一下陆之遥的凳子,大声威胁道:“他娘的,吃个东西磨磨唧唧不容易!看不到别人在等吗!”他包着头巾,气势凌人,居高临下地瞪过来。
陆之遥惊讶中抬头,还没说话,已有伙计跑来打圆场。伙计竭力安抚那刀客:“这位客官,那头刚刚有了空位,我带您去那边坐行吗?”说着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角落,果然有处空座。
玄衣刀客显然不想浪费时间,鼻腔里挤出一声哼,往空座走去。
同桌的蓝衣书生不满地嘟囔:“这人好大脾气!”
陆之遥没有说话,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剑客紧张地提醒道:“小声点!你知那人是谁?那是金樽散人胡定一!”
“胡定一怎么了?”
“他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行事乖张,一言不和就动手,你可千万别招惹他!”
书生忿忿道:“那他肯定得罪过不少人,就没人教训教训他?”
白衣剑客苦笑:“武功比他高的寥寥无几,他也得罪不上。不如他的,又哪敢自取其辱?”
陆之遥抬起头来朝胡定一的方向望了一眼。胡定一是沧南游侠之一,酗酒和暴躁的名声在外,在江湖中人缘极差。陆之遥与他没有结识的机遇,况且素喜平和,因此不曾结交此人。
右侧的朱衣青年插话道:“听说闻歌曾经想跟胡定一比刀法。要知道闻歌那把斩愁刀可是削铁如泥,不知已废了多少神兵利器!胡定一舍不得拿自己的宝刀去冒险,坚决拒绝比试。闻歌为此纠缠不休,足足断了他三天三夜的酒。”
书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闻歌真有意思。然后呢?”
“然后不知哪里冒出来一位姑娘,花重金摆下酒宴从中调解。而闻歌竟接受了她的劝和,之后就不再纠缠。”
白衣剑客沉吟道:“你可知道那位姑娘是什么人?”
朱衣青年耸耸肩表示不知。书生插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定一绝非闻歌的对手。那么他来这里,难道是想趁闻歌比武后精疲力尽,伺机报复雪耻?”
白衣剑客摇头道:“胡定一虽然脾气坏,为人却还算正派,绝不会做乘人之危的事。”说着像是怕别人不信,又补充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他出家的事?”
朱衣青年点头:“说起来他也不是没有良心的,就是脾气太差。若论担当,他倒算得上一条好汉。”
书生颇为诧异,忍不住往胡定一那边多看了几眼,奇怪道:“所以他包着头巾,是不想别人知道他是个和尚?”
朱衣青年解释道:“他不久前还俗了。”
书生忍不住讥笑:“这人还真是反复无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白衣剑客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