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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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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飒飒风起,残窗破落,依稀有幽香怨歌,和着这竟然有些凄厉的暖风,反叫人心浮动的红尘多情夜添了一点茫然,少了些许迷醉。
而这短短一句话,洗濯幽香怨歌,只留下一声惊雷。
北塘神色尤为古怪。
连那些穷凶极恶的杀手亦注意到气氛有异,不明白到底是该进该退,只能半途罢手,蛰伏在周见琛身边,对受伤的谢从欢与闯入的苏凝意虎视眈眈。
谢从欢回神后狠瞪他一眼,心中感受无以言表,只能咬牙低声:“真是蠢死了……”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不但叫人误会,更会引来杀身之祸!他就不能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吗?苏凝意这简直是——
“你这是在胡言乱语!”北塘冷喝一声,像要将弟子喝醒。他竭力压下目中熊熊怒火,不欲让外人看笑话。而周见琛不言不语,脸色越见沉静。北塘知这位薛家六将之首是掩饰情绪伺机以动的个中好手,这是摆明了要在一旁看笑话,反而更加恼怒。他眼风掠过失血严重苍白如纸的谢从欢,又手指苏凝意,气得身子都有些颤抖,“你——你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
苏凝意微垂头,愧疚又坚定道:“师傅,是弟子辜负了师恩和青城剑派多年教养,此事一毕,弟子自当回山请罪,绝不逃避,但请恕弟子——必当护谢公子周全。”
谢从欢闻言神色复杂。
他静静看了一眼苏凝意,目光凝如一身冷血,火热全隐于之下。
“你、你——!”北塘气极,当下便一剑劈来,毫不留情!
谢从欢一凛,还不待手中暗器出动,苏凝意便轻轻一闪——其实他早有所料,既然上一次北塘就能痛下杀手,而况如今?但他依旧心里撕扯着痛楚,“师傅——”
“我没有你这样的孽徒!”北塘喝道,语气冷酷,又是一剑。
他显然用尽全力,使得是松风剑法,一招一式无不老辣。比之他,苏凝意缺少了些微老练,更加沉稳锐利。
一时之间,不分伯仲。
可两人心知肚明,苏凝意留了几分力,时间一长,北塘终究是困不住他。
青城剑派长于剑道,共创四十六套剑法,各有千秋,蔚为大宗,备受江湖所有习剑之人推崇。尤其其中一套松风剑法,是青城剑派的精髓所在,历来只有掌门才有能力习得,久而久之,松风剑法就成了继承掌门的信物。
如今派内,只有三个人会这套剑法,自然就是拒绝了掌门之位的北城、现任掌门北塘与自小便被当做掌门培养的苏凝意。
这松风剑法原本分为十层,但北城是武学天才,又爱剑如痴,于二十岁那年便将松风剑法改进,简化为三境界,威力大增,难度却也大增,对习剑之人的悟性、根骨、心性、轻功等等无一不是更大的考验。后来他将剑法交给了师侄,即是苏凝意,却不知为何,没有告诉哥哥北塘,还嘱咐苏凝意也不许透露此事,更不许在北塘面前露出端倪。
苏凝意从那时起,就明白这对兄弟表面看来亲厚,实则各有防备。
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兄弟始终是兄弟,血浓于水。
但他到底遵守嘱咐,这么多年,牢牢隐瞒住这个秘密,甚至自那以后,尽量减少与门人的切磋,暗藏锋芒,甚至在江湖同辈里,也十分低调。
但苏凝意的天赋悟性连当年尚处弱冠意气飞扬的北城都赞不绝口,自然能在松风剑法上走的更远,何况北城还改进过。所以他到底还是在江湖中大放光彩,又逐渐超越了本派掌门,成为北城之下第一人。
谢从欢只是静立原地,一面注意着他们,一面分心给同样不动声色的周见琛。
他并不知道周见琛究竟意欲何为,此刻眼睁睁看着盟友出手又有何打算,会不会半途偷袭?这个人始终是一种明目张胆的隐患,哪怕天下人与他对立,却只有周见琛,令他最为忌惮。
而周见琛,根本对其他毫不关心,也仅是静静看着谢从欢。在他看来,当年小小年纪便能逃出生天又安稳度过这么多年的谢从欢,又何尝简单?
“再不包扎,你撑不住的。”他忽轻声道。
语气笃定。
谢从欢疾点几处穴道,勉强止血,但那几枚嵌入皮肉经脉的暗镖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意志,摧折着他的身体。他压下喉咙里咳嗽的欲望,道:“小看对手,会吃大亏。这可是老师所授。”
周见琛一顿:“三少爷是我最好的学生。”他似是感慨,似是叹息,又似乎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
谢从欢语气讽刺:“这正是我不幸之处。”
“若非那件事……”周见琛缓缓道,“我也不舍如此对三少爷。毕竟一个这样的好苗子,即便是薛家内部,也十年难得一见。我有多费尽心血,就有多后悔。
“我最大的仁慈,就是没让三少爷一出生就夭折。”他平静道。
谢从欢却呼吸一窒。
他想起自己曾多少次在寒症发作时痛苦挣扎,多少次侥幸地死里逃生,多少次噩梦惊醒却只见一轮孤月,多少次历经人情冷暖孤独寂寞……自出生起,恶意便像幽灵,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使他如坐针毡战战兢兢,无论何时,始终难以放下戒心去信任一个人——哪怕是亲生父母。而这一切,都是这个人推波助澜,冷眼旁观……讽刺的是,他却是他弱小时唯一毫无怀疑的存在!
现在他就站在面前,用这种一如既往平淡的口吻说,他对自己竟然还是有过仁慈,有过不忍——
“如此说来,谢某人还能活着,应该感谢老师当初手下留情。”谢从欢淡淡道,声如死水,眼光寸寸凝结。
周见琛视他弥漫的杀意为无物,神情温和下来,道:“三少爷,如今薛家需要您,老师亦需要您,何不就跟我回去?谢府已毁,三少爷也不想再在外面四处流浪罢?”
他温柔地看着谢从欢,目如暖阳,柔软,舒适,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这一刻,不光是苏凝意与北塘,就连一直潜伏的杀手都心中惊异,一时动弹不得,只能愣在原地。
他上前一步。
谢从欢面色更寒更重。
比华屋外的冷风还要砭人肌骨。
周见琛似乎视若无睹,应付自如,笑意越加笃定:“还是三少爷仍旧心存疑虑?您放心,我虽对那谢府清洗一番,但他们并非薛家人,我才下了狠心,对三少爷却不会擅自加害。毕竟您无论如何是薛家主家一脉,身上流淌着主人的血。便是在您暂离家族这些年,薛家都不曾仔细搜查过您。老师保证,从此整个薛家,尽在三少爷手中,绝无一人敢违背。谁若敢伤害您背叛您,见琛第一个不放过他——”
他说到此处,目光若有若无扫过惊疑不定的北塘,也不见如何动作,北塘已一声闷哼,待众人看清,原来一枚袖箭已深深扎入心口下三寸,整根染红,混着那凛凛玄光,叫人心惊。
“不如见琛先拿北塘掌门表一表诚意?”
周见琛整了整衣袖,含笑依旧望着谢从欢。
所有人大吃一惊。
苏凝意已第一时间抢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北塘:“你——”他整个人似一团灼灼跳动的暗火,瞪着周见琛,实在是无话可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等翻脸无情、又阴晴不定之人,上一刻还互为盟友,下一刻却能下手如此毒辣!
谁也不能想到,因此谁也无法阻止!
可他更加不能轻举妄动。
实在是周见琛的武功之高,超出他的预测。再加上那群杀手,他也不敢肯定能救出身负重伤的另外两人。
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周见琛!
苏凝意护在北塘身前,警防他再下毒手,却对谢从欢忧虑更甚,越加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北塘由着“孽徒”保护,敛下眼中凶狠怨毒,疾点几处大穴,暂缓体内气血翻涌,闭眼静静调息。
这些人中,数谢从欢最为沉定。
他虽没料到周见琛竟来这一手,却早知他行为莫测,因此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时,见周见琛并没有收回全部袖箭,显然还有后招,便面无表情道:“非是我不信老师,但此人——”他示意北塘,冷笑一声,“于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周见琛稍一思索,含笑继续道:“敢问何人才堪入三少爷的眼?见琛一定为三少爷永绝后患。”
“自然是——”谢从欢定定看着他,吐出一个字,“你。”
周见琛叹道:“三少爷,您该明白,这个时候,最不该对我使性子了。您可真像老族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不知到底是勇是蠢。”
窗外风声更急更冷,几乎要淹没笙歌。不知何时,竟落下细微雪霰,无声融化于窗棂之间,酝酿出更为深沉的冰寒。
残破窗户摇晃不定,间或透出一两声嘶哑尖啸。
阴寒从空洞而来,透骨入髓,令谢从欢恍如浸在寒潭。他咽下喉间咳意,对上周见琛浮现探究之色的目光,吸一口气,冷意如刀,片片渗骨,他将那切着骨头的冷也渗进语声,亦字字如刀:“老师何不晚一些再下结论?”
风声一顿。
尖啸更为狂肆。
那不单单是风在摧枯拉朽,更是有人正踏风而来,衣袂破空!
周见琛终于脸色微变。
他目光沉沉,第一次完全脱离了谢从欢,凝重地落在窗外。暗夜与华灯,总如水火不容。却不知道这究竟是何人——更准确地说,是哪些人,竟能完全隐藏在光暗交界,瞒天过海,不知不觉,一瞬便锋芒毕露、风声大作?
“周将主,别来无恙?”艳丽红灯下隐隐露出一线身影,巧魅笑道,“自上次不欢而散,小女子可有十年未见将主了罢?这一见,就撞上六将之首独吞功劳,可真叫小女子伤心欲绝……”
笑声飘忽不定。
而那袅娜身姿已如流风轻舞,淡淡一笔掠过,再度失去踪影。
风中摇曳的残烛忽然更亮了。
更亮的亮光里,众人终于看清来人——而这人竟然已离他们不过三丈来许!那是个女子,美而模糊,纤而朦胧,如一缕烟霞雾里看花,即便是烛火再亮,也只依稀可见,不可触及。
周见琛就在这依稀之时,出手了。
他的动静,即便在苏谢二人眼中,也不过瞬息,那五点寒芒,更是来不及眨眼,就已脱然出袖,吻上女子烟雾般的衣袂肌骨,狠狠没入其中,隐约琤然——那是金属与骨骼相碰之声,极尽悦耳,也极尽残忍。
苏凝意其实在周见琛动手之前,便上前一步,剑尖微扬,但谢从欢用眼神制止了他。苏凝意虽不解,却明白自有他的道理,此刻听见这琤然一响,不由心头一动。
他大概可知这女子的来历了。
果然,女子就在琤然声中轻轻一旋,柔若无骨之蛇,将衣袂轻拂,五片埋入骨肉的银镖脆生生落地,发出沉闷响声,尔后片片尽碎,沦为风中齑粉。
她微微一笑,纤手轻点近在咫尺的周见琛,快要触及对方时,却见周见琛一个急退,同时巧力抛出一柄匕首,堪堪挡住女子来势。
那匕首一接女子指尖,便似泥遇宝剑,毫无挣扎余地,顷刻陷落断裂,碎成粉末。
天下间竟有此等骇人奇事!
周见琛却似早已料到,并不意外。他站在十几丈之外,亲眼见匕首瞬息无影,面无表情。
女子方才收回手,回到原地,隔着远远的距离,笑而不语。
苏凝意目光一凝。
谢从欢已在他身旁,低道:“看出来了吗?”
“这一招,旨在试探。”这二人多年未曾交手,自然不会一来便出杀招,当然要先探个深浅。苏凝意已心神镇定,方才的震惊只能乱他一时,却无损神智,反而是谢从欢,几次历经艰险,更能撩动他的心弦。
想到这里,苏凝意收了收心绪,不动声色打量一遍身边人,见他衣上深浅不匀,血气凝结,且面色青白,更觉心中一痛。所幸此刻少了周见琛窥伺,杀手的注意力也全被周见琛与女子吸引,谢从欢可放心调息一会儿。他只能拉了拉被剑气划为半面条缕的帘幕,多少能遮掩一点透隙而来的寒冷风雪。
谢从欢似有所觉,挑起眉转过头,只见到苏凝意专注于战局的侧脸,与半眸澄静。
他不觉勾唇,又被另一边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
“你怎么出来的?”周见琛波澜不惊。
女子转眸,眼风如水烟,略沾了沾苏谢二人,道:“自然是夫人的旨意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三少爷鼎力相助,才能让小女子不仅重获自由,还能同姐妹相聚了。”
她的气质言语,无不与谢从欢相似,皆有一种淡淡之意。但谢从欢淡薄萧杀不可逼视,她却如无痕烟水,自在飞花,来去皆可轻抛。
北塘心中一惊:这女子……莫非是——
周见琛叹道:“我没想到三少爷竟然一点都不信我,宁愿助一个疯子逃出囚笼,就不怕被反噬吗?”
女子没有回答,目光一转,谢从欢平静道:“学生想来想去,也只有水将主,能克尽六将之首周见琛的能耐了。”
周见琛心知,他说的不错。
薛家虽神秘莫测,但屹立江湖多年,也出过几场天下皆知的大事。薛家最令人瞩目的六将变更,便是其一。如果说薛家隐于纱下,那么六将便是那层暴露在世人眼前的纱,代替整个家族呈露给外界的权势威严。
因此每一代的六将人选,筛选都极其严格。
十几年前的那一场,也没有例外。
不同的是,这是第一次,六将的继任者出现了一个女子。当时,这个叫做水幽的小小女童,不知练得到底是什么奇怪功夫,一身柔肌软骨,竟能在随心所欲的控制下,刚强坚硬如金石,这是一种谁也不及的功法和天赋。也正因如此,女童才能和隐隐为天下暗器之主的少年周见琛,打成平手,还毫发无伤。
但周见琛还是看出了她的破绽。
这功力无法持久,且罩门在颈骨之穴,只要能封住此穴,则水幽一身化骨肉为金的本事,尽皆作废。
但他到底是迟了几步,虽看出来了,却恰逢薛家巨变,家主去世,薛夫人失踪,隐隐与主家抗衡的薛家分支趁势作乱。整个薛家变得支离破碎,各自为政,少年周见琛只能另投他主,扶助分支,以期铲除异己,当时谢从欢虽是主家最不受重视的三少爷,却因身世与形势变化,被主家拥立。
可惜主家已经没落,六将中,有三人纷纷反水,对主家杀得杀,伤得伤,毫不留情,尤其是谢从欢,惨遭周见琛与另三将背叛,流落江湖,改名换姓,且寒疾缠身。
但他脱身之前,竟然狠狠反将了一军,算计着周见琛,被尚且十岁的水幽重伤,但水幽自此也疯魔入心,被关入悬崖铁牢。
若非水幽,周见琛不会一伤伤了十几年,错过了追杀谢从欢的最好时机,令他重整旗鼓、羽翼渐丰,也不会让失踪的薛夫人重掌主家、站稳脚跟,而周见琛蛰伏数年,才重新回到一人之下的位子,却还隐遭薛夫人猜忌,这才在薛家重现危机、谢府血祸之后,重新放了水幽出来,对付他周见琛!
但追根溯源,一切怨结,皆在于谢从欢一人。
水幽再厉害又如何?当年的她不过一介身怀绝技的女童,后来的她疯疯癫癫走火入魔宛若废人,但一个谢从欢,就是能扭转胜负之数,翻天覆地。
不愧是他周见琛当年最看好的学生!
初见时谢从欢不足七岁,根骨绝佳,柔弱清傲。他不过一面之缘,便眼前一亮,本欲养出一把不会弑主的凶刀,却忘了这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竟让这把刀成了此生劲敌。
今夜重逢,他们之间又添血案无数,谁生谁死,必需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