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吟湘

8、七

　　孰料，事情突变。
　　俺答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表示愿与朝廷修好，暗地里却加紧筹备，预备再次挥军南下。易远程这些年戎马生涯，何等的眼力，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妙。
　　果然，俺答王在婚宴上就露出了真面目，他大声地对朝臣说：“本大王要睡在大明皇帝的龙塌上，搂着他的妻女，呼着他的奴仆，让我们草原上的牛羊恣意地在北京城里撒欢！”
　　群臣大笑，三呼圣明。
　　明朝的官员随从莫不面如土色，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俺答王命令士兵立即绑了明朝送嫁的陪嫁的众人。他哈哈大笑，一把拉起公主说：“你们这帮明蛮子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么多年来你们一直对我们呼呼喝喝，不把我们当人，还强加我们的税收，稍有不满意就以武力相逼，告诉你们，我们蒙古人不是那么好惹的，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你们从我们先祖手里夺去的江山必然得归还给我们，从今后历史要倒过来写了，我们俺答部落——最强大的蒙古人要征服你们了，你们世世代代做我们的狗，向我们朝贡，向我们俯首称臣。哈哈，公主殿下，你倒霉，就从你开始好了。”说着就往公主扑去，大有在众目睽睽下洞房的意思。
　　盈秀本能地感到慌乱和惊恐，但她到底是个公主，多年的皇宫生活足以让她荣辱不惊。而且她的余光瞥见易远程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由怎地心头一松，于是立即她就稳住了阵脚，冷冷地迎视着对方，坦然无畏。
　　俺答王一呆，来不及回神，一把冰冷的闪着寒光的软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略一偏头，却见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挺剑而立，眼若深水，内中火光跳跃。正是初月她抽出腰间软剑抵住了俺答王的脖子。
　　这个变故仓促，俺答人大惊失色，大叫：“大王。”纷纷欲扑上来。
　　“退下！”初月喝道，手上微一用劲，俺答王的脖子立即渗出血来。
　　俺答王只得沉声说：“你们先退下。”
　　投鼠忌器。卫士们只得丢下手中兵器，退开三尺。
　　易远程挣脱了士兵的束缚，上前来到公主与俺答王的身边，朗声说：“退到帐门外，全部跪倒，不准张望。”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行动。
　　初月立时将剑紧了紧，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流进衣服内冰凉而慌乱，他怒道：“快退出去。”
　　众人立即听命而行。
　　帐篷里只剩俺答王易远程和盈秀初月。
　　易远程坦然坐下，示意初月放开俺答王，说：“大王，好久不见，坐下聊聊。”
　　“你，你居然是……易……”俺答王惊异地几乎说不出话了，这个人，实在太可怕，几次三番战场相遇，统统铩羽而归，好不容易，用离间计让大明皇帝不相信他，贬掉他，却不料在这儿狭路相逢。
　　“大王的心意在下是看得明明白白了，可大王是否想过在下只是雁门关一个区区小兵，大王尚且要忌惮我三分，而比我有能力有魄力的人不要说我们大明朝单是雁门关守卫中就大有人在，敢问大王是否有信心进关？”
　　“易远程，你不要威言耸听，雁门关除了你没什么能人，大明朝也没几个在你之上的能人。而且本王不做没把握的事，实话告诉你，现在我们的精锐部队已经兵临城下，雁门关可是唾手可得了。”
　　易远程暗自心惊，想不到他们的动作这么快，推算时间，他派去送信的人现在还在半途，雁门关现在没任何防备，真怕是凶多吉少。但脸上丝毫不敢显露，当即胸有成竹的哈哈一笑，说：“大王，想我都能出现在这里，当真以为雁门关会毫无防备，你以为你的精锐部队会安然而返，而不是全军覆没？”
　　俺答王沉默不语，思量着他的话的可信度。本以为这事保密工夫做得滴水不漏，可易远程居然会混在送嫁队伍中这事却大大出乎意料，难道对方真得得知此消息，特此前来，那可如何是好。
　　易远程见俺答王的神态就知他已中计，于是打铁趁热，说：“大汗，其实两国多年战争不断，两国百姓深受其苦，我主圣明，有意结束战事，还两国百姓安宁和和平。现将公主嫁于大汗，其用心之良苦，天地可鉴，如大汗一意孤行，我们大明朝也不是等闲之辈，必不会坐以待毙，两国开战，祸及百姓这是我等最不愿意见到的，为表明心迹，易远程特地带公主前来，恳请大王三思。”
　　“大汗，”盈秀盈盈拜倒，无比诚恳地说：“其实，我的父皇早已知道大汗的打算，我本可以不来，但是父皇说，为了两国的和平，我必须来。于是，我来了，大汗，您想，我们堂堂大明朝，天远地阔，资源丰富，要打仗，物力财力人力应有尽有，为什么还要我前来以修好，为的就是两国和睦。民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只要以民为先以和为贵，两国才会长治久安。”
　　“盈秀此次前来，实抱有必死的决心，大汗若不信，要杀掉我们，我等必死，就算不杀掉我们，盈秀既达不成任务也没脸面回去见我的父皇我的臣民，盈秀等死不足惜，但大军一旦犯境，两国只怕征战连年，民不聊生，而且我的父皇我的臣民也必不会让我们无辜丧命于此，汗王，请三思。只要大汗愿打消念头，并召回部队，我们决不会将今日的事泄露半分，盈秀还是愿意终身尽心尽力的服侍大汗。”
　　易远程面露喜色，这公主竟有如此智慧如此风范，危乱之际纹丝不乱。
　　俺答王望望易远程又望望公主，一个沉着冷静仿佛大权在握，一个诚挚真恳又如花似玉，怎么办？心中委实举棋南下。
　　易远程痛下杀手：“大王如不肯，我们料也难出草原，也好，就让我们同年同月同时死！”话音刚落，初月的剑再度冷冷地抵上他的咽喉。
　　完全正中命门。
　　俺答王缴械投降。

　　黑夜如潮水般的淹没了草原，苍穹如一张巨大无比的网，牢牢地笼罩在各人的心头，让人的心猛然揪起。
　　大明公主的行宫。
　　易远程坐在灯下一语不发，夜很冷，可是他身上的衣服却湿了干干了湿。
　　盈秀坐在他对面，微笑着望着他。
　　“你怕吗？”易远程问。
　　“怕，但也不怕。”
　　“为什么？”
　　“怕是因为我毕竟也是个凡人，也会怕死，但我也不怕，因为有你在，你会救我出去，就算救不出去也无所谓，死也是一起死。”目光中是全然的信任。
　　他愣住了。心头似乎闪过一个念头，但不敢想。
　　“可是我怕……”他的眼神一下悠远。
　　“啊？”他像是天神，他也有恐惧？
　　“是的，我怕死，我怕我见不到我的妻子。”他目光依然胶着在远方，那遥远的地方啊，那微黄的灯光下，有至亲至爱的人啊。
　　“你有……妻子？她在哪？”
　　“她在我的老家，在东海之滨四明山下，她在等着我，我们日夜期盼战争可以早日结束，夫妻可以团聚，可是一等就已是七年了，七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她等不到我。”他不敢想象那结局，以吟德的刚烈将会发生什么事！
　　“你不要灰心。”她握住他的手，诚挚无比地说，“好人有好报，易大哥易大嫂一定可以团聚的。我会日日为你们祈福。”
　　“谢谢你！”他温柔地回望着她，为一个姑娘的诚挚祝福。可是两人谁也没发现那个公主的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更多的东西。
　　他将他和吟德之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她听。
　　盈秀益发感动，原来世间还有这么美好的爱情，这么可敬可爱的人！
　　夜行衣打扮的初月进来。
　　易远程急忙上前说：“怎么样？”
　　“果然不出大人所料，奴婢适才在俺答王帐外听得，他们正派人赶赴雁门关以探虚实。此次前去突袭首批大约有一万人马，现正在调派一万人马预备做后续部队。”
　　“糟糕，雁门关可只有区区守卫三千左右。看来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来对付他们。”易远程焦虑地说。”
　　“大人，俺答王已经派了很多人在外严密监视我们。”初月说。
　　“他接下来还会把使臣宫女太监一个个提去审问。”
　　“啊？”盈秀惊呼，“那他们如果被严刑拷问，可能会露出马脚。”
　　“对，所以我们一定要抢先一步下手。”
　　“初月，你的武功最好，你马上拿我的令牌和亲笔书信前往玉门关总兵杨信处求救，请他立即派人去雁门关解围，初月，在路上如遭遇俺答细作立即杀了灭口。”
　　“那大人和公主怎么办？初月掩护你们,还是快逃吧，如果他们供出事情真相，大人和公主肯定难逃毒手。”
　　“不，我们不走。”盈秀坚定地接了口，“如果我们走了，他们一定会打消疑虑，马上发兵攻打雁门关，我们一定要留在这儿，初月你快去搬救兵，我们尽量为你争取时间。”
　　易远程露出赞赏的表情，昨天还仿佛是个稚嫩的小姑娘，今天却已变成明白事理又头脑清晰的大人了，呵，她说话那沉着坚定的模样可真像吟德啊。
　　“那好，事不迟疑，大人，请修书。”

　　初月一去三天没有消息。易远程和公主等天天在行宫中吟风弄月抚琴下棋安之若素倒叫俺答人摸不着头脑。可这天，俺答王得到了消息终于明白了那是缓兵之计。他怒不可遏，气势汹汹闯入行宫。
　　易远程与公主对望一言，苦笑一下，已了然于胸了。
　　“来人，给我上。”俺答王双手一挥，卫士纷纷而上，满耳是宫女太监的惨呼，满地是他们的鲜血。不一会儿，就只剩易远程和公主还傲然挺立。
　　“易远程，你胆子不小，敢欺骗本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受死吧！”
　　易远程苦笑一声，说：“公主，末将不能在保护你，公主保重。”说着就站了出来。
　　盈秀眼泪在眶中打转，蓦地扑了上来紧紧抱住了他，悲痛地喊：“不，要死一起死，你决不能丢下我一人受他们的侮辱。”
　　俺答王说：“易远程，本王敬你是个人才，只要你可肯投降本王，并为本王效忠，不但你和公主可以不死，本王还一定高官厚禄豪宅美女礼遇你。”
　　“哈哈！”易远程仰天大笑，“朴可尔塞，呸，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要杀要剐随你，但要我变节，那是决无可能。”
　　“把他们给我拖出去丢到魔鬼城让他们自生自灭。”俺答王铁青着脸大吼！

　　易远程从昏迷中醒来，四周漆黑一片，寒风猛烈的刮着，打在脸上身上，刺骨的冷刺骨的疼。这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魔鬼城？
　　他努力地想移动身体，可一动，左腿上却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想起来了，是俺答人把他从高处仍进了魔鬼城，一定是摔断了腿。
　　慢慢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能看到一点东西了。这里是一个巨大空荡的历经了几百年风沙洗礼的废弃城堡，已经风蚀得不成样子了，风一吹，到处呜呜作响，黑夜中听来真的犹如鬼哭狼嚎，格外惊心。
　　“公主！”他惊呼，因为他看到不远处依稀是公主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仿佛想起，当他被推下来的一刻，公主好象推开守卫，跟着跳了下来。
　　“公主，公主！”他心头大慌，叫着，用力爬过去看。
　　盈秀慢慢地抬起头了，目光迎上他，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易远程心中一动。
　　“你没事吧。”盈秀从地上爬起来，奇怪，除了身体虚弱些，她好象毫发无伤。“易大哥，你怎么了。”
　　易远程痛得冷汗直流，说：“我摔断腿了。”
　　“那怎么办？”盈秀慌张地喊。
　　易远程望望四周，魔鬼城，几年都不会有人来，而流沙一来他们就可能被活埋。于是苦笑一下，说：“看来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盈秀的泪流了下来：“都是我害了你，如果你不是陪我来，你就不会在这鬼地方，还害得你可能永远见不到易大嫂。”
　　“别哭。”易远程柔声说，“傻丫头，别灰心，你出去看看地形，看看我们还有没机会出去。”
　　盈秀听话地跑了出去，过了良久，才一身灰沙的回来了，满脸沮丧，她说：“外面都是很高的沙墙包围了这里，又高又好象时时在动，还好象有人在哭，可恐怖。看来，我们真要葬身在这魔鬼城了。”
　　易远程无语，心中早料到这结果。
　　“没关系！”他微微一笑，“人生自古谁无死？就可惜了你，要你陪着个臭男人……”
　　“快不许说这种话。”盈秀正色地说，“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还分什么公主臣子？我不跳下来，难道活生生受那些人的侮辱！能跟将军死在一起，是盈秀的福气啊，希望初月能顺利，那我们就不算白白牺牲了。”
　　易远程不在说话，连她一个弱女子都放得下，他再扭捏就是他的心存不良了。
　　她坐到他身边，撕开衣角，找出一根树枝，做了些简短的处理，然后用绳子固定好。
　　易远程虽痛得冷汗直流，却依旧一声不吭！
　　她一直低着头处理伤腿，不让他瞧见她的心痛和怜惜还有钦佩！

　　半夜里，盈秀忽然发起了高烧，这位金枝玉叶短短几日遭遇这么大变故，终于吃不消了。她其实受伤颇重，只不过都在身体里。
　　易远程把她抱在怀中，让她听着他的心跳，让她感受生命的存在。
　　“易大哥，我快死了吗，我……好难受。”
　　“不要瞎说，你会好起来的。”
　　“不，我觉得我快死了，我好冷。”
　　“那是你在发烧，没事的，等太阳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不会了，”她的眼神逐渐涣散，易远程感到莫名的恐惧，她真的好走了吗。“我好冷，易大哥抱紧我。”她嗦嗦发抖。
　　他依言抱紧她，心头却浮上前所未有的悲哀，寒风来吧，黄沙泄下来吧，把我们一起埋了吧。“
　　“易大哥，你亲亲……亲亲我……”
　　易远程犹豫了，这是什么……
　　“易大哥，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喜欢上了你，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死，算得了什么，你死了，我决不能独自活着，所以他们把你推下来，我就跟着跳了下来，我陪着你，你陪着我，我们在黑暗中相互扶持，在绝境中相互依靠，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原来她真的是自己跳下来的。他的心中涌起了惊涛骇浪，她是谁啊，这个美丽而又天生命运多舛的少女，她有一颗多么美丽珍贵的心灵，看到他死，毫不犹豫的以身相殉，而自己呢，难道不喜欢她吗？为什么刚才会感到恐慌，为什么愿意一起死？
　　他们对视着，眼中万般柔情在滋生，在传递。于是，猛然的，易远程扑了过去，他的嘴堵在了她的嘴上。他热切地，生离死别的吻着她，而她也热烈地反应着。
　　两个人的世界开始了，是罪恶，是美好，他们已经无暇顾及，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还管得了那么多，就让他们疯狂，让他们燃烧吧！
　　太阳终于拨开重重浓雾升起来了，也把希望和光明带到了人间。
　　总算初月送信及时。
　　虚弱的他们被杨信他们救了出来。
　　雁门关解围，俺答的二万精兵全军覆没，俺答王狼狈不堪逃回了老家，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犯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