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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明.嘉靖二十五年(公元一五四六年)。
      深秋。
      北京。
      她来了,携着女儿的手,一路风尘,两肩风霜,历尽千辛万苦,在半年之后终于从遥远的东海之滨——四明山脚来到了喧嚣繁华的京城。
      站在城门口,仰望着高大巍峨的北京城城墙,心中百感交集,这是她出生并生活到了七岁的地方啊,阔别了整整二十年了,本以为今生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可她却还是来了,久违的故土能重游,久别的夫妻是否能团聚?八年了,从易远程被征入伍恩爱夫妻被迫分离那天起已经整整八年了。八年来关山阻隔,鱼雁茫茫,生死相悬,不知道良人可安康?于是,她来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在从同去打仗却已返故里的同乡口中得到丈夫在北京的消息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带着女儿前来京城——分别的太久了,相思已满溢。她来了,近乡情更怯,她也不知道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迎接她们母女的将是什么!九个月前同乡的话言犹在耳:“易大哥领兵打败俺答大军,救回了公主,听说皇上很喜欢,召他回京师,怕是要封侯拜相了,易大嫂,你等着,易大哥很快就会来接你们了。”可是她等了整整三个月还没他的消息,她等不及了,于是她们来了,找丈夫找父亲,可是人海茫茫,他在哪?她不求他闻达于富贵,更不想他封侯拜相,她只要他平安无恙地回到她们母女的身旁,一起安安静静幸幸福福地过掉以后的日子。虽然日子可能会单调辛苦但也会很温馨很满足,而且那也是他们的梦想,不是吗?
      七岁的采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小女孩,明眸善睐,肌肤晶莹雪白,整个人却透着一种无法言语的高贵,宛若美玉盈光又似明月清辉。她长得真像她妈妈,母女俩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她悄悄地依偎在母亲的身边,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欣喜地瞧着眼前地一切,多么高大地城墙啊,沐在晨曦中,仿若周身镶着一道金边,那么耀眼,那么庄严,那么威武,这就是京城吗?她跟着妈妈往城里走,一双眼睛惊奇地睁得更大更圆——好大,好热闹,跟家乡完全不一样,家乡青山绵延,树木葱郁,小溪潺潺,可这里是另一个天地,房屋鳞次栉比,井然有序,宽阔的马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啊,还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跟赶集一样可是又比赶集热闹多了。
      “娘,爹住在这里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爹了呀?”她扬起美玉般的小脸,怯怯地问。那声音真好听,如新莺出谷如乳燕归巢,引得路人纷纷回首相望,这一望却成惊奇,天!竟有这般美丽却又相像的母女,不但面貌酷似,而且神韵相近,都有着颠倒众生的美丽。
      吟德低头看了看女儿瘦弱的身子,心中一阵怜惜,可怜的孩子,从出生到现在竟没见过父亲的面,却跟着她吃尽了苦。“会的,我们一定可以很快见到你爹的。”她安慰女儿也安慰自己,“你饿了吧,娘给你去买包子吃好吗?”
      “嗯!”
      吟德轻轻地叹了口气,盘缠差不多用完了,可京城那么大,要找个人谈何容易啊!
      “让开,快让开!”一阵如雷的马蹄声从不远处响起,只见从城门口闪电般地奔来十来匹坐骑,马上的卫士手执皮鞭,口中大叫:“闪开,快闪开,十万火急!”于是街道上一阵混乱,行人急忙闪避,你撞我,我踩你,压倒路边商铺,撞翻热汤热锅,伴着鸡飞狗跳和人们的咒骂声,十来坐骑风一样地掠过。
      采嫣坐在台阶上,手中把玩着刚刚一个好心的小摊贩送给她的两个七彩小珠子,忽然,珠子脱手坠落“骨碌碌”直滚到马路中央,采嫣惊呼一声,立刻追去捡。
      买完包子的吟德一回头就望见足以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女儿蹲在马路中央,而十来匹高头大马正风驰电擎地向女儿疾冲而去。“不!”她惨叫一声,扔掉手中的东西,直奔过去。路太远了,很多人不忍地闭上眼睛,不愿见到凄惨的一幕。可是奇迹就这么发生了,谁也不知道这位母亲是如何做到的,千钧一发,她竟在铁蹄将踏上女儿的身体以前抱住吓傻的女儿往旁边一滚,躲过了一劫。急驰的马匹也因为这突发事件受了惊,不受控制了,撒开腿乱跳乱撞,竟将其中一个看来是骑术最差的华服公子甩下马来,扔在路边的水果摊上压破摊位压烂一摊瓜果,果汁染透衣衫五颜六色,他还来不及从满天星星的晕眩中回神,只听得一串惊呼,惊恐地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挡在眼前,受惊的马匹的铁蹄眼睁睁地踏上他的胸口……
      “哄!”马匹庞大的身体颓然倒地,大睁着双眼在地上抽动呜咽,原来是其他的卫士一看情况不对,挥刀及时砍断了马的两条前腿。鲜血横流,惨不忍睹,人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吟德最先从慌乱中清醒,急忙坐起身子,叫着女儿:“嫣儿,你怎么样,有没伤着,给娘看看!”她慌得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娘!”回过神来的采嫣“哇”地一声扑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吟德紧紧地搂着女儿,略感放心,她抬头望去,心中却一阵纳闷,这么远的路,她是怎么跑过来的。难道人在危急之中,真的会爆发潜能。围观的人群见她们母女并无大碍,不由得发出一阵欢呼。
      “哇!真是神了,这么远!”
      “啊,这位母亲真了不起啊!”
      “让开,让开!” 马队已控制住,十来个粗犷壮实的大汉簇拥着那个华服男子拨开人群,恶狠狠地站在她们面前。那男子大约三十来岁,体态微胖,皮肤白皙,一派贵公子摸样,很可惜一只眼睛竟然是瞎的,此刻他很是狼狈,头发散乱,脸上衣服一片狼籍。早有随从上去替他整理衣物,他们个个跟随他已久,见他一言不发,脸色严峻,知他怒极。于是其中一个长脸的卫士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脑地向她们母女打来,嘴里大叫:“找死,敢惊了严公子的马?”
      吟德一声惊呼,立刻转身用身体护住女儿,顿时觉得背脊上一条尖锐而又火辣的痛楚直抵心尖,她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啊!”她惊跳起来。
      人群远远的站了开去,又怒又怕,却谁也不敢说话。那华服公子正是权臣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当世,谁不知道青词宰相严嵩的能耐,谁又不清楚代父票拟的严世蕃的厉害,又有谁敢管他们的闲事?
      吟德的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晕眩一阵接一阵,每一鞭的痛楚都直抵心尖,她无力思考,也无法思考,只知道紧紧护住女儿不让她受伤害。仿佛过了千百个世纪,这磨人的痛楚才稍稍暂停了,“娘,娘!”耳边是女儿仓皇的呼喊,她定了定神,一定吓坏了女儿吧。
      “作死,以后还看你敢不敢挡道!”卫士们骂骂咧咧地收起鞭子,打够了,打算算秋后帐了。“你们是哪里的?今天的损失怎么赔?”
      吟德慢慢地直起身子,尽管每移动一下,就像万根针在身上穿刺一样,她抬起头,圆睁着两潭深不可测的秋水,一字一句的说:“……你们光天化日纵马在街上乱窜,扰乱百姓,差点踩死我的孩子不算,随意鞭笞我……还要我赔你们损失?你们眼里究竟有没有王法?”
      “王法?”众卫士仿佛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齐齐大笑起来,可是忽然间笑声顿住了,因为他们见到了一张虽狼狈却依旧有着惊世骇俗美丽的脸庞,天!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美丽得令他感到阵阵晕眩的女人!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个词所带来的含义,天女下凡。是的,她绝对是仙女,虽布衣荆裙,不施脂粉,但却有着比天上明月更洁白的光华。所有见到她美丽的人都傻住了。
      严世蕃也傻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和她一比,那些都是烂泥。
      一个机警的卫士一看到主子的样子,立即果断地说:“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们的身份,我们是锦衣卫,在奉命办事,你不看管好自己的孩子,惊扰了马匹,差点害死了严公子,延误了我们办公,你犯的才是王法。”
      “什么?” 吟德怔住了。看看那些卫士身上的飞刀鱼衣服,真是锦衣卫,怪不得百姓齐齐远避,却原来是这个原因,惹不起,躲得起。
      “来人,先带回去,待我们办完事再来算帐!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指使,特地阻扰我们办事。”
      “干什么?走开!我不跟你们去!我有没犯什么罪!”吟德心中怒极怕极。
      她知道那个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锦衣卫,皇帝的侍卫机构,公开的特务机构。专掌缉捕、刑狱和侍卫之事,直属皇帝指挥,不需要经过大理寺。而且有专门的诏狱,设置各类酷刑,一旦进去还不我为鱼肉。
      锦衣卫也不管,上来强行拉人。
      吟德又惊又怒,喝道:“你们竟敢光天化日强行抓人?”她衣袖一挥,怒目而立,竟有着惊人的威仪。
      围观的群众明知道这是严世蕃素来横行霸道,今日之事多半是借口公务,实际只为大街纵马玩乐,但畏忌对方权势通天也不敢多言,私下里莫不替吟德母女难过。
      严世蕃冷哼了一声。
      “来人,带回去!公子,您请上这马,这边……”
      吟德心知对方存心不良,拼命挣扎,哪里肯去。
      一片混乱。
      “娘!”采嫣吓得哭了起来,“不要抓我娘,放开我娘,娘!”
      只听“啪”的一声,采嫣的右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她吓坏了,连哭声都噎住了。
      吟德又惊又痛,猛然扑过去护住女儿,看到女儿右颊被打得高高隆起,怒不可遏:“她只是个孩子,你们居然……你们到底是官还是贼,太岂有此理了!”
      “大胆,阻挡我们锦衣卫办事,还敢多嘴,通统带回衙门。”
      吟德杏眼圆睁,怒叫:“放开我们,我们不去!衙门还不是官字两个口,随你们说了。”
      “还不快拖走!”锦衣卫首领见下属拖拖拉拉,极是不悦,大声命令道。
      混乱中,只听见一个声音淡淡地响起:“放开她们吧!”
      “什么东西,敢管我们严公子的……啊……啊……严公子?”
      严世蕃极为不悦地觑了一眼众卫士,低沉地说:“还嫌不够丢人,还不快走!”
      众卫士素来怕他,虽不明原由,但只是连忙答应着,恶狠狠地瞪了她们母女一眼,赶忙收拾着走了。
      刚走没几步,忽见一队人马拥簇着一台官轿而来,正是内阁首辅夏言夏大人的坐轿,不由得立即疑窦顿解,并心悦诚服。人人都道严公子真是聪明绝顶料事如神,连夏大人即将经过都料准了。原来严世蕃的父亲严嵩肖想夏大人内阁首辅的位置已久,两人早已经公开决裂,夏大人的官比较大,群众基础又比较好,作为目前的弱势群体,严世蕃是非常能伸能屈的,无论再怎么吃亏也不敢惹一身骚的。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吟德虽大惑不解但也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勉力站住定定神,拉着女儿就要离开,可是刚迈了几步,便觉得天旋地转,立即脸色惨白地往地上栽去,落地前忽然间一双健壮的男性的臂膀斜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她什么都来不及看便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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