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赋》京城一十二斋

41、山河永寂

　　大漠长空烟起，未等夜归来。花落，梦醒，这世间所有恩怨尽数成空。
　　库伦鸿睁开朦胧的双眼，入眼尽是漫天的黄土，脚下是无尽深渊。
　　有个人自不远处缓缓的向他走来，一袭白衣，如同鬼魅，令他心生寒意，那人一步一步靠近，他才看清那人，竟是慕容孤词，她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其实你们守护的是这个深渊，是吗？”那人声音凉淡，像山涧的清泉，空谷绕音，居高临下的提剑看向他，那双眼似在睥睨苍生，又似在悲悯。
　　库伦鸿惊恐的站起身：“你是人是鬼。”他们一族世代守护此地，便是他都未曾亲自见过。那个悬崖下悬浮着各种冰棺，而里面躺着的那些尸体却像刚死去的人一般，竟未化成枯骨。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绑架了他的慕容孤词。
　　“这便是……只有西戎汗王才能进来的禁地，西戎深渊。”慕容孤词眸若寒霜的看着库伦鸿，一字一句说道。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需要你的鲜血来替我指引这个深渊。”
　　“慕容孤词，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看着那张脸，明明是初识的模样，如今却是陌生的令他心生惶恐。
　　她并不看他，目光漠然的望向脚下的深渊：“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声音苍凉，在空旷的山谷之中余音缭绕，如同神谪。
　　库伦鸿浑身发麻着摇头，若不是她是慕容孤词，他估计都要瘫软在此地，这个地方太可怕了。
　　“你应该不知道，西戎建立之初有着怎样的故事，或者可以这样说，你应该也不知道西戎臣民生生世世都不得踏出西戎，否则必遭毁灭。”
　　库伦鸿不相信，他站了起来，拽住慕容孤词的衣领：“你胡说！”
　　“库伦鸿，看看你脚下的冰棺，再看看他们的面容，是否似曾相识，你的父王为什么在你继位之后便杳无音讯，你的先祖们可有一次带兵攻入中原！”
　　“我不相信，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壮志，他的宏图霸业，难道便要止步于一个遥远的传说吗？
　　慕容孤词知道多说无益，她抬步踏向前去，库伦鸿惊呼：“不要！”。他可不想让她死，他还想要她做他的王妃。
　　出乎意料，她并未掉下去，而是平稳的站在悬崖之上，一步一步走到冰棺中央转过身面对着他，那里氤氲着淼淼的雾气，如同地狱里的深渊，令人心生畏惧。他竟不知，西戎竟会有这般地方存在。
　　“其实很多年前承牙初来这里的时候便发现了这个深渊，这个深渊，可医死人，肉白骨。”
　　“难道长生不老的传说是真的！”
　　　“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一次前所未有的地裂，天降大火，山川迁移，河流更替，形成了这个深渊。可能这便是人类的渺小吧，对未知的永远充满好奇，终于有一天，有人发现了这个深渊的秘密。”
　　　“那个人是承牙？”
　　“不错，他知道一旦这个秘密泄露出去，那便是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届时所有人都将脱离了生老病死，背离历史轨道。这是你想要的吗，我想，神也不允许。”
　　“你想要独霸天下，唯你一人称帝！”库伦鸿脱口而出。
　　慕容孤词放下手中的剑，悲哀的笑出了声：“世人都以为我要称帝，独吞这天下，却不知我真正想要的，无非是天下一统，江山永固，世间永无战事，众生离苦得乐，安得自在。所在意之人能够一世长安，永无悲愁。”
　　“你走吧，库伦鸿，顺着我沿途的标记便会回到皇城。”
　　“感谢这么久以来你对我的关照。”
　　“那你呢？”库伦鸿始终猜不透面前之人的想法，似乎从一开始他都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完成我未完的使命。”话落，她苍凉一笑，不知按了什么机关，库伦鸿面前落下一个巨大的石门，将他与慕容孤词所处的世界隔了开来。石门关闭的刹那，他似乎看到她走向了更远的深渊，坚定不移的提剑走着，那个背影散发着无尽的孤独，充满了强大的悲伤与不可一世的坚毅，最终消散在氤氲雾气之中。
　　库伦鸿心中怅然，生命中竟会有这么一个人，她的出现是预谋，离开是预谋，谁也没有伤害过，却也不曾留下什么，唯独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令人难以忘怀。
　　石门顶端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神门落至，皆归虚无，永不开启。始于偶然，结于必然。生死同归，万物归一，天地同寂。”
　　“皆归虚无，皆归虚无。”库伦鸿如今才明白，她是要与这深渊一同魂归虚无。
　　“慕容孤词，慕容孤词，你开门，你开门！”库伦鸿声嘶力竭，拍着面前巨大的石门，像是要奋力抓住什么，却终究是徒劳。
　　虽是短暂的相遇，却让他铭记一生，他已然将她当成心中的挚友。他不希望她便这般消失，同这世界一样沉寂于西戎。她应该是这天下最尊崇，令人敬仰之人，她的事迹令人敬佩，她所统治的邺阳百姓安居乐业，盛世独秀。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凭他之力量，根本无法打开那扇门，库伦鸿最终回到了西戎皇城，他写信告知南夏，与南夏公主之盟约未有皇帝亲印，算不得盟约，西戎与南夏、慕容永世交好，彼此不侵犯各自疆土，以西戎圣物北坞为鉴，若违此誓，与天同寂。南夏亦复，慕容亦复。
　　她用她的生命换来了天下和平，将西戎的秘密一并带进了那个深渊，陆离知道，他逆天而行，私自进入西戎禁地练出长生药换得她一线生机，不过是因为自己年少的执念，她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这般悲壮，他猜到过她想要做什么，却不敢去想，可一切终究敌不过天命。命运之手将她推向深渊，死神将她带入地狱，便是要与这天地同寂，千秋万代，葬身黄土。他骗自己，她吃了长生药，不会那么轻易死去，她是慕容孤词，天地间行走的光明者，她怎么能永坠黑暗呢？
　　白清竹怎么也想不到，西戎一行回来的只有他一个，她骗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兵马，也没有什么计划，更不是什么毫无胜算，因为她就是那最后一个胜算。她把自己落在棋牌之中，跟随着命运的齿轮不停地转动，直到最后一刻，用生命祭奠这山河。她的理想，她的使命与责任便是那最后的守护，她守护了太多的人，自己则悄然殒命。
　　李安站在遥远的深宫，雪势极大，他拆开那封来自西戎皇帝的信封，是她在西戎给自己留下的信念。
　　“誓死护卫邺阳城，天下同归，不达使命绝不言败，愿为这天下盛世祭奠吾之鲜血，同天地寂灭，与日月同辉。李安，若我死，请替我守着他，生生世世。”至死，她都还在牵挂着那个伤她千百次却什么也没有为她做过的年轻人。
　　李安沉默的收起信件，心似乎被什么掏空了一样，空落落的，他跪在雪地间，忽回忆起过往种种，朝向西戎的方向握拳深深而拜，泪訇然落下：“吾皇一路走好，原谅臣不能送你，愿吾皇下一世不在皇家，一生安娱，不为俗事而烦忧，安得自在，平安喜乐。”话落，执起雪地间的长剑，横剑自刎，整个身体滑落在雪地里，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着，既然不能与你一起走，那便同你一起踏上这黄泉之路，你也不会觉得孤单，且等一等，我待会儿就到。他没法活在没有她的世界，有她在的地方才是归途，那才是他的天涯海角。
　　温远江接到来自西戎的最后一道御令，是在慕容孤词归寂的那一天，御令是她托人送给他的，上面写道：“自知命数已尽，还望温将军抹去萧琰记忆，扶他上位，替我守护他和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萧琰并未去温远江驻守的雲城，他徒步走向了西戎的深渊，他想要抓住什么，急切的留住一切，却什么也抓不住，如同一场梦，如今大梦将醒。待去时，才发觉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他站在在偌大的石门前，看向墙上镌刻的字体。神门落至，皆归虚无，永不开启。始于偶然，结于必然。生死同归，万物归一，天地同寂。他执剑砍了下去，一刀又一刀，直至衣衫被剑气划破，鲜血顺着皮肤肆溢涌出，直至那坐石门剑影斑驳，却丝毫没有裂缝的痕迹，萧琰颓然跪地。原来一旦石门落下非人力而不得为之。
　　“阿词，天地之间，云海之间，无你向何而生。”
　　他执起祭渊：“阿词，别怕，你不会孤单的，以前是你等着我，陪着我，这一次，换我来陪你，可好？”他对着石门说着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如同她在一样，哀莫大于心死，他想，这个世间再无他留恋之人或事了。欲挥剑自刎，却被另外一把剑击落祭渊。他转身，温远江站在了他的身旁，利落的将他的剑自石门上拔了下来，冷冷的看向他。
　　“你还不能死！”话落，用剑柄击昏了萧琰。

　　数月，萧琰继位，天下太平。
　　　很多年以后的某日晨昏，正值深秋，晚霞透窗而入，窗外的花儿馈散一地，萧琰神情怅然的望着窗外，在宫人的念叨下卧榻就寝，睡梦之中，总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那女子的面容隐在一团浓雾之中看不真切，那女子唤着他的名字。
　　“萧琰，萧琰。”声音苍凉悲切，充满悲哀。
　　“是谁，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言语，只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他想抓住那抹倩影，却又消失不见，梦醒时分，梦中的人，梦中的事皆成空。
　　“皇上，你又梦魇了。要不要奴才帮您请太医。”身旁的公公担忧到。
　　萧琰看向窗外的弦月，摆了摆手：“不必了！你下去吧。”
　　“是。”
　　他起身，独自站在窗外，他总觉得他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与重要的人，却如何也想不起来。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将军温远江告诉他，他是慕容国的皇帝，因为关心天下故出宫游历至雲城，还给他带回了一个名唤萧烨的孩子，听温远江说是他与南夏公主的孩子。他记得他是有个孩子的，也记得南夏公主温宝宜。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却又令他不可置信，一觉醒来他成了皇帝，至尊无上。
　　可他总觉得他忘记了什么，似乎什么人消失了一样，他问过温远江以及周围之人，只打听出来慕容国之前的皇帝是一位名唤慕容孤词的女子，听说后来去了西戎再也没有回来。
　　当他听到她名字的时候总觉得无比熟悉，像很久以前他与她认识，可是脑海中却再也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丝毫记忆。
　　“慕容孤词，慕容孤词。”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心中沉闷不已，像是有一把刀在他心中横亘着，撕扯着，沉痛不已，他捂住胸口，如鲠在喉，再度昏厥。

　　此后的很多年里，萧琰总会想起那个名字，不知悲从何起，眼间会湿意涟涟。邺阳在萧琰的治理下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无战事，真正的太平盛世，可是萧琰却像一个孤独的游魂被圈禁在皇宫里。
　　温远江，白清竹，陆离，冷夜臻一同站在邺阳城的城墙之上，他们都记得，这已经是她离开的第三个年岁了。
　　“看到了吗，阿词，你希望的太平盛世如今一切如你所愿。”白清竹望向天边双目含泪。
　　“如果她还在，看到这般景象想必应该会很欣慰。”冷夜臻最终才知道，慕容孤词并未利用她，从一开始她都是为了保护她，保护所有人，让大家免受伤害。可是她呢，她竟然与她割袍断义，那时，她应该是很伤心吧。
　　“白阁主，陆太医，冷将军，如今事情已了，我也该回西戎了，后会有期。”
　　“温统领，后会有期。”三人齐作揖握拳告别。
　　　这半生的岁月，自此终于尘埃落定，爱恨与恩怨一同归于辽阔天地，自此山河真的永寂，天下真的同归。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