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陆小默

13、第四章.门涯[二]

　　——今天你剃牙了吗？
　　——剃了。
　　——剃的哪颗牙？
　　——门牙。
　　这段对话虽然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但两者间涵义的差别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话一双方均为等级低下的阴差司卒役，说具体些，就是曾经出场过的那两位“阴差大哥”。天一之所以回想起这段再也正常不过的对话是因为不久前曾听到过与之有关的某个词汇。
　　对话二的主人公则远在白云朵朵的天界，她们的地位也很低下，是两个刚从“灵”擢升上来的“同人”。同人，是为传统意义上的“仙之候补”。天界共有神座109仙座3000，因遵从万物循环之理故会在不同时段出现不同的空缺，同人就是为了能有灵在这些时段迅速无误地顶上而设立的职位。神座的空缺由有特殊贡献或表现突出的仙座顶上，随之空出来的仙座则依次类推由下一级的同人替换，不过依然存在着例外，比如千年一次的神座大换届。
　　因为刚升至天界不久，两个同人还保持着阳界的坏习气——嚼舌根，再加上同人这个差使本就枯燥无味，所以两位闲来无事便以谈论仙神界各色是非为乐。天界现任109神前段时间正处于换届状态，上一代“乾”字辈诸神正一个一个前往自己的新轮回，有些下放成了低一级的仙，有些则直接落地生成了人或妖。“乾”下为“涯”，所以继任者的称呼全由“X乾”改为了“X涯”，比如专司掌管命理天书一职的书乾大人不久前已由新上任的书涯大人代替，再比如，操控天界和阳界另一道门户——自众多灵中遴选出候补仙者的遴选队队长门乾，也已将职位正式移交给了名曰“门涯”的新晋之神。这便是导致上述对话出现的症结所在。
　　门涯者，只能抱怨自己时运不济了吧。天一对此表示同情，不过笑料插花是一回事，眼前的罪灵还是得继续审下去。
　　“吾本乃仙风道骨之身，奈何总与天界失之交臂……”罪灵言之凿凿地述说着陈年往事。
　　“等一下，”天一压低嗓子，给罪灵造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你是如何在众阴差的屡次缉拿下成功逃脱的？”
　　带着一脸无辜的表情，罪灵回答道：“这个，我是真的不知……每次不过左拐右绕一两下，就能成功摆脱掉那些自以为是的阴差……”“不过”一词的声调被突出放大得很明显。
　　天一暗自纳闷，回想起刚才的种种，比如出招攻击后他毫无招架之力的表现，再比如，初见他时竟然察觉不到任何气息……
　　一道闪电自脑中划过。原来如此。
　　正在这时，一旁的“假仙”和野猫灵同时发出恐怖的叫声，天一只好捂住耳朵顺着他们双手所指的方向转过头去。
　　“门……门涯神君……”

　　天界，109神座中，名门涯者，专司遴选地灵之职，手下有副官一、文书官一、选灵仙五十七，带领手下各仙于每月初三降至阳界开展遴选事宜，因其性格阴冷不喜多言，故又被称为“铁面神君”。还有就是，在上次下凡过程中莫名其妙地跟阴界某鬼结下了梁子。
　　原来我现在的地位就只是“某鬼”而已……天一动动因生气过度而略显僵硬的左边脸颊。
　　简弈推门而入，在屋内环视了一圈之后这才转身带上门走了出去。
　　“呼……还好学会了隐身术，不然……”天一低喃了一句。偷进生死簿司机要文书库，一经发现，会有怎样的后果谁都不知道，也从来没有谁敢冒这个险。若不是靠着从魑那里偷学来的隐身术这个小伎俩，又怎能骗过司中无数耳目而成功潜进来……天一拿起方才情急之下放回案几上的“天界.门涯”之书，心中仍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既然“某鬼”我已跟他结下了梁子，那不如……天一犹豫再三，终究忍不住将手中卷页往后翻了翻。草草扫过几眼，随着“不错，看在他今后比较悲惨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之类想法的出现而止住了继续翻看的动作。
　　掐指算着时间也已差不多，毕竟做贼心虚，天一将文书原封不动地塞进那一堆沾满灰尘的卷宗里后，便怀着“此地不宜久留”的心理轻轻带上门，之后在外人看来一脸平静地回到了生死簿司的大堂。
　　“这趟茅房去得有些久呢……”话中有话似乎成了简弈的专属绝招。
　　“没办法，最近心情不是太好……”天一对自己装苦面相的功力相当有自信。
　　这下连一向不动声色的简弈都有些吃惊起来：“……于情于理，大人在这段时间都应高兴才对。毕竟成功抓回令阴界上下头疼不已的三世罪灵这件事，并不是任何鬼都能办得到的……”
　　“看吧，连你也这么认为，”天一一步一步转移着话题，“虽说此次任务托八方之福得以顺利完成，但仍不能掉以轻心。因为经由这次事件，我发现了一个必须尽快解决的重大问题，那就是——”
　　简弈微微皱眉。
　　只见眼前白袍鬼长吁一口气，露出极其痛心的表情，说道：“我无常司鬼众实在太少！”即使是百分之百的真话，说的时候仍不免有些紧张，大概是夸张得太过分了……天一暗想。
　　其实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无常司在阴界九司中总显得与其它八司有些格格不入，虽然表面上看来地位均等，但真实情况明眼人又怎会瞧不出来？无常司规模虽小，但好歹也是一个司，而每日从中进出的鬼众——数来数去竟然只有三个！[其余两个是为他管理日常琐碎的小鬼。]就连那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鬼，也是天一费尽心神才说服魑于不久前从拂尘司抽调过来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无常司在阴界的机密度甚至要高于生死簿司，”简弈伸出手指掸掸身上的灰尘，然后抬眼望向天一，“或许，这就是理由。”
　　“……”天一一时失语，不知该如何接下话茬。
　　简弈轻轻松松就帮他解了围：“更何况，九司中有这种情况的，又不止你无常司一个……”真不愧是安慰鬼的专家。
　　“你是说……奈何司？”天一恍然。是自己平日太过繁忙没来得及注意，还是奈何司本身太没存在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成功转移简弈的注意力才是此行目的所在，现在天一只一心一意盼望这段对话早点结束，以免时间一长露出什么马脚。
　　于是，“……说起奈何司，”明不明显都已无所谓，只要快点离开这里就行，“我突然想起今日还要和魑、魉二位大人就奈何司现有的一些规章制度进行讨论和修改……恕我先行一步。”话还没说完便已将左脚迈了出去。
　　慧黠如简弈者，又怎会弄不懂他的心思。只是没兴趣拆穿罢了。任由那片白色飞也似地逃走，简弈也只是笑着像念咒语一样说出了几个字，声音确实不大，只是恰好能传到天一耳中。
　　“一生唯三。此行已去其一，故还余二。”
　　潜规则之二么？……究竟还是没能瞒过他。停顿了一秒之后，天一仍旧头也不回地朝着远离生死簿司的方向飞驰而去。

　　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奈何司那扇同自己那边一样不怎么气派的大门前。是因为刚才言语中曾多次提到的缘故吗，天一对此颇感怀疑。
　　转身回无常司去吧……但是，既然已经来了……
　　这毕竟是有记忆以来到过的第一个地方。
　　……眼前是一张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波澜的脸，对了，她不就是私逃者芷弦吗，只是那时还不知道罢了。接下来是……手中捧着的碗被夺去，思维也随着碗的移动开始慢慢旋转，旋转，到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脑袋是空的，心是空的，眼睛也一定是空洞无神的……环顾四周，只知道脚下是一座桥，桥下是缓缓流动的、冰凉的水。仅此而已。
　　不久后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天一的思绪漂到了近一点的地方——其实那一刻是很想问清楚一切的吧，却不知为何到了最后，仍然是固执地选择了逃避。是没有勇气面对过去？还是想着只要经营好现在就足够了？又或者两个都不是，因为那时的自己，只是个妄想逃避一切的、胆小如鼠的鬼。
　　盯着门匾上“奈何司”三个似曾相识的大字，天一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第二次踏上门内那块翠绿的石板，之后便一步步朝着不远处的奈何桥走去。这里没什么大变化，看来一场杂乱无章的战斗和孟婆的更新换代并没有殃及到司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比如，眼前这座奈何桥。
　　一向唧唧歪歪的阴差们在这里同样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是连最卑微的鬼也明白的阴界潜规则之三吗？天一这么想着的同时仍是一副肃穆的样子，想嘲笑来着，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因为这里的氛围会让人彻底失去笑的兴致。
　　被阴差押着的新晋之鬼早已在奈何桥上排起长龙，只为饮下那碗大名鼎鼎的孟婆汤。天一一眼扫过去，发现虽然那些鬼脸上的表情都各各不同，但他们基本上都很安静，即使是哭，也只是静默地、不出声地任由泪水自眼眶漫出，最后“啪哒”一声掉落在脚下泛着光的青碧色石板上。
　　顺着长长的队伍想一路望过去，却还是因为鬼众太多而在某处被彻底遮住了视线。在那后面的，应该就是新任孟婆了吧……天一开始回想这些天来与之在大殿里，在参加九司例行大会时打过的每个照面，虽然印象有点模糊但基本上能确定对方的样貌。再加之平日里，无常司与奈何司在公务上能产生交集的机会并不多，双方执事间也不怎么熟络，大概仅限于见面时相视一笑的程度罢了。
　　但有一点还是令天一有些介意。
　　自己以一身白色长袍立于阴界万千暗色调的拥护者当中，尽管本意并非如常人所想，但久而久之便会在众多的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中产生出某些带标榜性质的想法，这自然不足为奇。仍记得第一次参加例会时同这位新任孟婆相见的瞬间——只见大殿中两道白光交会，散发出同样耀目的光芒——她竟也是一身白色！虽然布衣在料子和质地上远远不及自己的锦袍，但二者相似的颜色仿佛在向外界宣告着什么。那一瞬间，“知音”二字在天一脑中一闪而过。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没有后续，也不会有后续。
　　看样子司中正忙，既然如此，就干脆打道回府吧，瞎逛这么久也早累了……正想着这些的天一欲转身走下桥头，却在回头时看到了一个背影——在奈何桥上兢兢业业擦洗着的鬼的背影——以致停住了脚步。
　　天一也不知究竟出于什么缘故，自己要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或许是对当初自己的落井下石感到了一丝愧疚……不过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天一顿了顿，压低声音朝面前仍旧低着头专心擦桥的鬼唤了声“芷弦”。
　　鬼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
　　在天一慢慢放大的瞳孔中出现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报——”
　　“副官请说。”
　　“第八位同人的身份已经确认，是为阳界开封府城郊于员外幼子殁后所成之灵。”
　　“开封？那就遣请水岸与风堤二位前往收服。”门涯队长铿锵的声音如同鼓点般砸在遴选队各成员的耳膜上。
　　“小仙领命！”只见一男一女上前各作了一个揖，之后转身离去。
　　待他俩走远，门涯便侧过身去询问一脸惶惶的副官：“第九名候补者如今身在何方？”
　　“这个……”
　　“又无法推断了吗？真不知为何连日来总是如此……”门涯颇有深意地扫了副官一眼，继续说道：“那各位只好随我一道遍访这一带，看能否遇上一两个足以担当同人职位的灵了。”
　　“领命！”各仙并没有露出惊诧的表情，看来他们对这种状况早已司空见惯。
　　先前离开的两仙来到了不远处某个僻静的地点。
　　“准备妥当了吗，风堤——”青衣男子说话的同时，浑身上下因催动法力而被周围所带动的雾气包裹了起来，“要开始了！”
　　“等你好久了……一直没弄好的不是你吗？”对面的女子伴随着一脸“明明是自己慢吞吞还装模作样倒打一耙”的表情朝男子踹了一脚，之后极不情愿地一把甩落衣袖，配合男子的动作结起手印来。
　　“万物归一！四向八方——任我行！”
　　持续上升的雾气在一瞬间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大人是……无常司天一？”被天一误认为是芷弦的小鬼出声道。
　　“……你是？”
　　“区区小名不足挂齿。”
　　“你究竟姓甚名谁？”天一实在想不出这里除了孟婆与芷弦之外还能有谁。
　　小鬼嘴角弯出了一轮月。
　　“我叫……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