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微》客子流年

5、第 5 章

　　“够了！你凭什么摆布我的人生！”
　　她的人生难道就是任人涂抹修改的草纸吗，甚至她连原因都不配知道就被操控着手脚上了戏台，她无比珍视的亲人被弃如草芥，她所有的悲愤、仇恨、不甘、屈辱都因为她是个没有反抗之力的凡人而被蔑视。凭什么？为什么？这是她的身体，这是在她的意识里，管她精魅鬼怪、管她神仙妖魔，她穆南霜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你害怕我会不和赵寄文完婚对吗？”
　　南霜想清楚了，当年如果没被夺舍，她与赵寄文的婚事是不会顺遂的。那一刻识海中烈焰燎原，毁了自己，就能一起毁掉这人苦心经营的事情，锥心之痛也该让你尝尝。
　　“住手！”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在一瞬间慌了神，穆南霜若是死了，这一世的情劫就全完了，也许还有第二世、第三世的纠缠，况且寂辰哥哥雷劫将近，不能出差错！
　　“小公主，识海被毁，一个不慎她会魂飞魄散的！这……闯大祸了啊，寂辰殿下恐有死劫啊。”龟老头察觉不对，也傻了眼。
　　神仙情劫本就是顺应因果而起，并非大事，可若是穆南霜今日魂飞魄散，前因已种却无果而终，必生其变。
　　“穆南霜，快住手，我叫你住手啊！”
　　原来你也会怕，原来你也有在乎的人，那真是太好了，她越发放任自己纵身火海。

　　穆南霜识海沸腾时，城南巷陌，梧桐树上，银光乍破，惊醒了沉睡其间的人，女子诧异的握住悬空的银簪，她面前被银簪生生划开了一条路，剑鸣铿锵，似是连连催促，她不再犹豫起身踏入了那条路。
　　南霜此刻又感受到曾经濒死的状态，她好像慢慢感受到身体在恢复控制，却又渐渐失去意识。
　　小公主已无力回天，想着收回这道神识再做打算，一时间恨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竟一挥袖又放了把火想让南霜死得痛苦些。
　　忽然，一道温和的力量闯入识海，无比强大的镇压下火海冰原。另一道银光更是直冲向南霜，安抚她神魂震荡的痛苦。
　　“谁！”

　　龟老头看着小公主的神念被逼离体瞪大了双眼，床上的南霜缓缓睁开眼睛，不知是真是幻，而在众人未曾察觉时，屋里无声无息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不知是何方仙友出手相助，还请报上名来。”仙人也有品阶，她掐算不出，定是对方修为在自己之上，只是……
　　小公主和龟老头对视了眼，都觉得疑惑，她的气息与凡人无异，周身并无半点仙气，若是亲眼见她出手，定会将其视作凡人。
　　“你是北海的小公主寒瑶。”女子却只望了自己一眼，便道破她的身份。
　　南霜逐渐恢复了意识，重新控制身体的感觉竟让自己觉得陌生，她强撑着坐起靠在床头，喉咙缓慢的动了动才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她神情戒备，寒瑶却只是嗤笑了声。
　　“稍等，还有人未到。”女子招了招手，寒瑶震惊得看着赵寄文从夜色中飘了进来，生魂离体！
　　“不必担心，我能唤他过来，不出意外也能送他回去。”女子随手拿过一旁的风铃，晃了晃，赵寄文的生魂便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迷茫的环视一圈，待看到南霜时才震惊回神，才发现自己竟是深夜出现在她闺房中。
　　寒瑶与龟老头都不敢说话，仙人施法多需仙器，能催动凡间之物代替法器的少之又少，可以想见此女修为何等高深。
　　“床上坐着的是你未婚妻南霜，三年前自戕后就被困识海，哦，换个你能听懂的，就是被这位北海龙女寒瑶夺舍，三年中所作所为均非出自本心，皆是寒瑶所为。你此刻也是一缕生魂被我唤来，赵寄文，你待如何，你明日想娶的是南霜还是寒瑶。”
　　赵寄文疑心自己又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他定然是听信了谷青的疯话，才会做这样的梦。
　　可床上坐着的南霜眉眼清冷凌厉，面色冷若冰霜，与他记忆中的少女别无二致。而一旁被称作“寒瑶”的女子艳容姝色，望过来的依恋目光是他这三年间最熟悉的模样。
　　“我要娶的自然是南霜。”赵寄文近乎本能的回答道，而后望向一旁的寒瑶，出声询问，“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伤害南霜？”

　　寒瑶心中亦觉委屈，抿着嘴不开口，却红了眼睛泛着泪光。她也知仙凡有别不该插手人间事，赵寄文只是寂辰哥哥轮回历劫的一道神识而已，是她心染凡尘，可她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要忍受自己的爱人莫名出现一个情劫，还是和她一样的救命之恩。她是堂堂北海龙女，她还没有和寂辰哥哥成婚呢。
　　他二人就这样站在她面前，一如这三年南霜看到的那样，她能看出赵寄文的不忍，南霜忍不住冷笑出声，这声笑如当头棒喝。
　　“寒瑶公主如此为难，要不要我唤本尊来啊？”
　　“不可以！”寒瑶急道，寂辰哥哥在闭关，他是以一缕神魂入轮回，如被强行唤醒惊扰，不知后果如何，她更不想仍他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既然如此，龙女请回吧，给你父亲带个话，我稍后到访。”她一拂手，寒瑶连带着龟老头就轻飘飘的被扔回了北海，女子又望向南霜，“看来你已有抉择，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南霜抬头望向赵寄文，年少时互诉心事亲密无间的两人此时竟相对无言。三年来南霜希望他发现端倪，又害怕他和谷青一样陷入危险，她怕他因为寒瑶厌恶自己现在的模样，她又怕赵寄文对寒瑶动心。年少时孤傲的女孩若是对少年的真心没有动容，又怎会听从母亲安排的婚约，南霜明明那样害怕，可就在方才，她什么都不怕了。
　　赵寄文没有错，但她就是失去了十五岁时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的赤诚少年了。
　　“赵寄文，你回去吧，从前多谢你，往后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话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心口像缺了一块一般。

　　北海虽远，扶摇可接。
　　女子乘风踏浪而来，海水四退，她径直入了龙宫，去往堆雪阁。
　　珊瑚耀眼，明珠堆雪，鲛纱漫卷，寒瑶依偎在父母身侧，一张俏脸满是委屈，北海之主承宇知其所为，不免出言责备，但见妻子爱女之心，只能无奈。
　　“瑶瑶，我已修书吕音神尊，你去她门下好好磨磨性子，长此以往于修行无益。”承宇正色道，寒瑶是龙宫幺女，生来就娇宠万千，他也知是娇惯了些，不想竟让她撞上了。
　　“承宇龙君，别来无恙。”女子抱拳行礼。
　　承宇虽从寒瑶的转述中猜到来人身份，当真见面却仍有恍若隔世之感，起身相迎：“希微师妹，别来无恙。”

　　“母亲，她真是父王的师妹？我怎么从未见过。”寒瑶跟着母亲离开堆雪阁，让许久未见的师兄妹叙话，“而且她怎么是个散仙？”
　　凡人有所求，多拜神仙。神仙由天地大道衍生，道散则为气，聚则为神。神多为先天存在的真圣，如盘古、女娲大神，或是真神后代，简言之由天而人是神，人鬼之神例外，于国于民于天地正道有大功者，死后亦可封神，受人间香火供奉。仙指仙真，是凡人修真者经淬炼、悟大道，最终成仙，由人而天谓仙。
　　寒瑶生来便是神体，仙真至少得修到神仙才能入眼。
　　“不可胡言，我和你父亲成婚时，她曾来北海恭贺，有过一面之缘。听说希微上仙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因而未受仙职，居住在太清境中，不常走动。”
　　“唉，怎么就偏巧遇上她。”寒瑶有些郁闷，北海龙女的面子下界神仙多少都会给些，若是其他仙友，没准还能助她施行惑心术，也不知这婚事还能否顺利。
　　寒瑶眼眸突然一亮，何不趁着希微与父王闲叙，再去人间走一趟。

　　白玉盏衬着浅碧色的茶汤甚是好看，香气四溢。
　　“寒瑶年幼莽撞，让师妹见笑了。”承宇龙君递上一盘桃花糕，“知道师妹要来，特地准备的。”
　　希微也不客气，半靠着桌子连盘接过来一块一块捻着吃，笑道：“我还怕师兄怪我多管闲事呢。”
　　承宇龙君闻言失笑：“不敢，天上地下，希微上仙何曾怕过什么。”
　　见希微只是挑挑眉，龙君才正色道：“寒瑶我会好好管束的，她也是女儿家一时情急，为了寂辰这才闯了祸，还要谢过师妹出手。”
　　“寂辰，南海的小太子？”希微只见过赵寄文，原来本尊也是位贵胄，唤来还确实有点麻烦。
　　“不错，寒瑶心系寂辰，南海与北海订下婚约。前些时日，寂辰感知雷劫将至，欲闭关，不知为何星官推演竟算出他凡间有一情劫未了，寂辰闭关前便分出一道神魂入轮回了此尘缘。寒瑶心性不稳，在北海观望了些时日，又见那凡间女子要悔婚，实在害怕横生枝节，这才去了人间。”
　　“所以，师兄明明知情，却放任寒瑶胡作非为。”
　　承宇龙君眼睛微眯，想是没料到希微会把话说得这样重。
　　“师兄，天道浩渺，众生芸芸，命运虽各不相同，却都沿着各自的规则而行，这是道。修道之人以术法干预控制他人命运，本就与道相违。”
　　“寒瑶若嫌这段尘缘碍眼，大可不让寂辰分神，硬抗雷劫也不是不行。若想了此尘缘确保雷劫万无一失，就该心境清明，知晓分神一旦入轮回，便是凡尘中人，赵寄文就是赵寄文，是凡人穆南霜的未婚夫，不是寂辰。”
　　“寒瑶为一己私欲，折辱迫害南霜，难道师兄还不以为意？”
　　希微习惯性的转着簪子，却两手空空，可惜了，回头要再寻支称手的簪子。

　　“此事不过是小女情急无知，举止失了分寸，对她不住，怎算得折辱迫害。待到轮回，我请司命星君为她寻个富贵荣华的去处，多添福禄寿数，如此，师妹可还满意。”承宇龙君脸上有些挂不住，现出愠怒之色。
　　“我不是穆南霜，师兄无需让我满意，看来师兄是怪我插手此事了。”希微也不恼，忽而道“三百年前，西南山野魔气四起，我去查看封魔印，在那里得了一柄剑，剑主人为护持一村百姓修为尽散，鏖战至死。昨夜此剑寒光破天，三百年，轮回都不知多少遭，南霜能以凡人之志唤醒本命剑，师兄当知这有多难得。”
　　她放下手中糕点，饮了口茶，从容道：“说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我方才掐算了下寂辰的情劫。”
　　龙君不免惊疑，上下打量着她问了句题外话：“你如今的修为？”
　　希微曾经是他们这一辈最接近玄仙的佼佼者，可惜诛魔之战后，境界一度跌破人仙，再后来，她周身便没了仙气，探不出修为了。
　　“如今在凡人眼里我是仙，在神仙眼里我不过是个活得比较久的凡人。”希微把玩着茶盏，说出口的话真假难辨。
　　“寂辰的情劫有何不妥。”龙君此时却不似之前轻慢了。
　　“三百年前，南霜在西南山野救过寂辰，寂辰于她有诺。而后……”希微笑而不语。
　　龙君却眉头紧锁，三百年前，寒瑶带回了昏迷不醒的寂辰，南北两海姻缘由此而始，若如此，便是寒瑶冒领了救命之恩。
　　“三百年前，剑上无怨无恨，剑修南霜为护百姓九死不悔，因而这段尘缘并不难了，如今可就未必了。师兄别看我，命盘已乱，瞬息万变，我也算不着。”
　　临行前，希微还是没有什么好话。
　　“师兄，同门数百年的情谊，容我多说一句，你我都是从凡人贱民修行至今，师兄传承了真龙金身，却也别忘了道心，境界不进反退。我昔日后尘，不愿师兄重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