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小夜曲》宫述般

1、翠山寻避世

　　烈日灼空，似热似冷地注视着这片尘世。

　　乔木茂林，遥岑叠嶂。夏末的大巴山从容地收拾着即将卸下的苍翠，似要把这份最后的绿意再炙烤出一丝生机。好在神龙架林区海拔较高，天成避暑之造化，此时又有浮岚送来几丝凉意。文心觉得没有必要动用法力再施一道冽清决，饶是如此，近半日御着轻尘法术不歇而行也令她心生烦躁，更何况眼下正要翻越一道颇为峻峭的山脊，身上的一条藏青亚麻长裙也在穿林打叶之中染上了数缕碧色。

　　“尘务部那群官僚......在这种荒山老林之处下什么铩羽令，搁魏晋时期倒也合适，放今天来实行，瑷腾线以东就没有能飞的地方。”文心也不知是在自顾自诽语，还是对身旁同在赶路的丈夫发牢骚。她努力想把这句讽刺修辞得更为有趣一些，但幽默之花多半只能开在闲情之余，按照她的计划，此刻本应坐在夜笛峰顶，喝着苦神露看云卷云舒。已经三十好几的文心，在送儿子入学之际终于又恢复了些许少女的率性。

　　妻子故态复萌的脾气，加上即将故校重游的情怯，一时令唐琮印陷入回忆学生时代的恍惚之中。这是毕业之后他第一次回校，为此还特意订做了一件纽扣领纯白衬衫，当年自己在学校穿过的同款，配上一袭水蓝色牛仔裤，却也显年轻了不少。衬衫左胸前以黑线绣着唐家家徽“琼花玉叶”与神农半山学院的校徽“半山浮云图”——若完全还原的话应纹上“半山激流图“，但毕竟这是在神农架，随俗随主，免起纷议。虽说顶校并不算自己与文心真正意义上的母校，但也能在很多人事物上惹起是非代谢之感。这位眉目如柳叶般细长的中年男人却有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给人以在朴正和聪黠之间进退两难的观感。

　　唐琮印回过神来时，发现文心正在一脸愠色的看着自己。所以刚才那句话不是自言自语。他醒悟过来得赶快做出回应来拯救妻子的尴尬，也是拯救自己剩下来的旅程。虽然唐门家主二公子的情商自幼便属被家人们用“阿印这个人说话就是这样”照顾的那类，婚后这些年总算学会了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即便如此，这份勉为其难的察言观色也仅仅存在于夫妻之间。

　　可惜此刻他大概也被高山密林的跋涉消磨了不算本能的敏锐，脱口便道：”尘务部也是为了防止被尘俗界观察到才在飞行类法术的限制上如此严苛，铩羽令对尘人人口密度越高的区域约束越大，按莫司长的话说，‘人少地方你可以随便飞吧，人多的地方你也没必要飞嘛，俗人有飞机有火车，那失事率可比我们低多了，也一样快，还不贵，咱们可以多坐坐'，我觉挺有道理。而且你知道吗，他们去年搞了第六次火车提速......”

　　文心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丈夫普法。他引述莫尚桑话语时保留那几个语气助词还真是精准地模拟出一位官僚故作的随和。

　　唐琮印的思辨欲一旦被激起，就有一种无法阻止的的悲壮，他继续投入到不合时宜的滔滔不绝中，“不过神农架深处不能飞倒不是因为人口密度问题，铩羽令里还有一条规定，修法院校的周边一定区域，除在校师生以外的其他修士也不得动用任何法术能力进行飞行。这条可不仅仅是纸面之章，也有实实在在的法术约束，你看这里都被学校布了天罗式结界。”

　　“是啊，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没结界就算有法令，你一定敢晴空一鹤扶摇直上吧。”文心怀疑丈夫连这种低级的反讽也听不出来。也好，顺他意罢。在这种地形下徒步已然很心累，可别再唤醒这呆子的叨扰之魂。

　　扶摇直上的是唐琮印的悬河之口，直上九天。

　　“技术上说，也非完全禁止，只是不能使用飞行相关的直接法术系，例如御空、御气类法术，能辅助飞行或本身可飞行的法器或法宝，化形或化灵成具有飞行能力的管制类动物或灵兽等等......本来化形成普通鸟类是允许的，但这样行李就没法带了，而且咱儿子也还不会，嘿嘿。”

　　“琮印，开学在即，我们来得也不算早，为何路上没有遇见其他进山的修士。”文心对执法标准的细节殊无兴致，作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修共体的存在对她来说如同涵虚，自己唯一和他们直接打交道的经历，就是当年离家出走的风波后，接受过几个宗务部基层职员的简单问询与记录。不过既然是她先打破这令人疲倦的寂静，干脆把话题转得更接地气些。

　　唐琮印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因为大部分人都不会从西南进山呀。”他奇怪比自己机灵的文心何以觉察不到这明显的因果，而且是妻子提出来要去游目陈迹，骋怀往事，才选择走这条路。二十六年前，两人在瞿塘峡上学时，神农架还只是半山学院的一处野外修习基地，仅有少量基础建筑与设施。“三年级暑假，祝修师御着他的法宝‘昊泛舟'载我们小组走这条路，准确地说是飞，唉......那时这边不算修法学校范围，人烟也稀少......”

　　“祝师退休了没？留在夔校还是过来了？”文心突然饶有兴致地打断了他。毕业后因为自己家里那些遗留烦扰和唐家这种大家族的日常琐碎，没有太多闲耳碎心去追索旧事。

　　“只听说祝师九七年在紫荆分蕊之争中被停职，彼时正值分校绸缪前夕，不知此后如何。”唐琮印顿了一顿，似是在回忆什么。“不过清波跟我提到过有几位教过我们的修师，比如章师，杭师和小铁师，嗯......还有夏师等等都到顶校来了。”

　　“不是分校，是迁校。”文心轻叹道。她说这句话的本意，是指半山起初打算整体搬迁到神农架。但会不会让琮印误以为我持有强烈的情感立场，觉得我厚人而薄物。她的思绪如同路边的古藤老树一样不受控制地滋繁。算了，以他的情感密度，根本无法感测出这种尺寸的微妙差别，这大概也是和他在一起感到舒适轻松的原因吧。文心想着，几步登上了山脊之巅。

　　虽非绝顶，此地也可半览登高之景。神农架的高山森林在云海间翻涌着翠浪碧波，从遥远的过去奔腾到眼前的如今，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一阵岚风徐来，轻捋着文心的齐耳短发，裙摆轻漾，心潮微荡，浮生半日的倦乏忽地被吹散而逝。“应该不远了吧！”她回头对着紧随其后的丈夫大喊，像个孩童一般。前路不远。

　　“翻过这道山脊，应该就......”唐琮印也登上了山巅，眼前的景象令他一时呆住了，“应该就......迷路了吧......”但他还是用十分自然的语气完成了这句转折，若无其事得好像山林间的轻风淡云。“奇怪，锁心石应该就在谷底啊。”他的声音已经小到不足以传达所剩无几的底气了。

　　听闻“迷路”二字，文心也来不及理会丈夫蚊蚋般的嘀咕，下意识回过头去，对着身后几十步远，还在沿坡面向上攀登的儿子喊道：“刀刀，快跟上。”严苛中泛润着一丝关爱。

　　唐二刀的眉目与父亲像是从同一根柳枝上摘下来的叶子，更细小与生嫩；却从母亲那儿继承来一张鹅蛋脸，在十二岁少年特有鲜活的支持下，愈发显得温润饱满；秀逸上翘的眼梢，硬是从未褪尽的稚气中杀出一道冷漠，干净的细碎短发又拾回几分清爽的天真；不算坚实的后背上压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手中还拉着一个立起来高度快达到他胸口的巨大行李箱，箱和包上印着花叶交错的图案。他穿着与父亲一模一样的“校服”，脚上踏着一双帆布鞋，鞋面上绣满桃花，鞋底边上绕着一圈蓝色水纹，皆已被泥土草木染得花残水浊了，鞋后帮上依然清晰可见“桃林夹岸”圆徽，这是母亲的家徽，但文心自己从不佩戴穿饰。这双鞋是舅舅文行赠给唐二刀的礼物，附有简单的迅体轻尘之法力，因花色之故，被藏儿堂妹笑称为“桃花履”。他觉得此名太过轻艳，强行自称作“落英履”。

　　唐琮印夫妇在自己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的养育过程中，倾注了大量收效甚微的心血，眼睁睁地看着唐二刀一步一个脚印地不按计划成长，叛逆到在本该叛逆的青春期，却叛逆地丝毫不表现出任何叛逆。这一路上唐二刀本是荷重而行，却并未言疲怨，轻履生尘，得意观花。唐家的主府邸“琼玉丘墟”隐于成都郊外龙泉山脉之中，虽也拥云林之景，但与大巴山脉的奇伟瑰怪相比总是逊了些原始，加之唐二刀六岁后便搬到“二叶庭”居住，一处位于双流县的唐家别院，接触尘俗更是密切。初次踏入这离世神秀之地，自是倍感新奇，兴致盎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在没有网络的“洞天福地”学习生活半年——这样的修法学校已经不多了。

　　母亲在叫自己。大概是她入山后对我讲的第一句话。唐二刀非常享受和父母这样的相处模式，唐琮印和文心性格几乎截然相反，如果唐二刀在某方面各继承父母一点，要么是完全的美德，要么是彻底的灾难。但□□夫妇在一种处世态度上有着罕见的一致：在人际上的嫌弃麻烦。他们都认为不必要的交流既是自己的煎熬，也会给别人带来苦恼，只是有时候两人对“不必要”的判断时有出入。而唐二刀幸运或不幸地无损地吸收了两人的潜移默化，这使得家庭的关系在伦常看来不免凉薄。

　　他应声跟了上去，并回答道：“哦。”

　　“怎么了？”登上山脊后唐二刀既不似母亲那般豁然开朗，也不似父亲一样卒然迷茫，因为他心情一直不坏，也从没清醒地注意过方向。

　　“凭高试望......林石改观，山径迷踪。”唐琮印还在试图维持意境的体面。唐二刀面无臧否地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那问一下人吧。”并朝来路呶了呶嘴，“后面还有一个修士跟着咱们。”

　　文心一惊，立即运起从丈夫那里学来的唐门凝目法术“万花扫迹”，朝山脚下望去，果然有一个与唐二刀年龄相仿的少年徐徐而行，大概也是入学的新生。她收起万花眼，转头质问儿子：“什么时候发现他的，为什么没告诉我们，至少相互问候一下。”也看清了来人的唐琮印点头附和：“如果是新生，我们俩前辈也应该顺路带他一程。”

　　“进山不久后吧。两位前辈在前面自由奔跑，没机会说啊。”唐二刀若无其事地撑开柳叶眼答道，顺路甩给父亲一副“你是指顺便带人家迷路吧”的神情，接着补充道：“而且对方应该也看到我了，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自会开口。如果没来麻烦我们，就别互相打扰了吧。”

　　这个逻辑十分符合家庭气质。“那就在这等等他，见面后再询问一下吧。”文心只想多休息一会儿。

　　片晌之后，一位着装轻便的少年来到三人面前。文心正想着如何开口，对方也不故作惊讶，直接对唐琮印夫妇简洁而不失礼貌地自我介绍：“叔叔阿姨好，我叫郭纸遗，文房之纸，失落之遗，来自滕州郭家，是半山学院修一新生。”说完对着唐二刀轻微而友好地笑了一笑。

　　因为一开始没有“麻烦”自己，所以唐二刀对这位同龄人与将来的同学颇有好感，此刻也心不在焉地打量起了对方。他比自己稍矮，模样标准周正但也无趣，留着和年龄极不相称的微卷中分，整体气质和他名字一样，有一种拗涩的儒雅。

　　文心对郭家了解不多，听闻他们和唐家一样是少数主脉与旁支还保持紧密关系的修士家族之一，个人主义在修法界渐渐兴起的今天，大家族的亲缘维持越来越困难。自从同尘司发起“和光运动”以来，修世在生活方式上逐渐尘世化，例如着尘俗服饰，即便如此，大多修士还是会保留家族，院校，组织与机构的标志，而这位郭家少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透露出家徽，看着也不似叛逆孩子，可见是谨慎稳重之人。令她不解的是，北方强校林立，一个山东的修士，怎么会千里迢迢到神农架来学习。自己当年因为和父兄不睦，没有按照家族惯例进入云梦舟榭学习，但也终究离家未远。此外，他为什么也没有按照校方所寄指引，而从此路入山？

　　母子两人各自胡乱思量之时，唐琮印已经开始了礼节性客套：“原来是郭家才俊，我们来自成都唐家，我叫唐琮印，这是我妻子文心，儿子唐二刀。”他略一思索，接着说道：“大约十几年有一届修代会在成都举办，唐家作为本地大家族之一承办了部分会场，我有幸见过“穷碧求荷”郭摹夏前辈，还有他的两个儿子画栋画烛兄弟，你和那时的他们还真是挺像的。”

　　除了在听到唐二刀名字时有些并不放肆的忍俊不禁，其余时候郭纸遗神情如同家族代表般正经，安静地待唐琮印说完后，一字一句地答道：“久仰唐门大名，很高兴见到你们。郭摹夏是我堂叔祖父，我们是旁支，不过郭家采节公一脉忠孝不分家，后辈皆如直系一般。”

　　郭纸遗在遣词上少年的活泼与成年的谨持交错而行，令唐琮印一时不知该随和还是严肃。“我们唐家也一样，旁枝不离干。”还有半句没说出口，但没有你们那么强烈的宗族观念。唐琮印知道对方家族在“改派化门”前是儒修世家，纵使经历了“法源清流”的洗蜕也遗风难除。

　　“小郭知道怎么进山吗？”文心打断了两人的话家常，直接但礼貌地问到。

　　“嗯。”郭纸遗向她微微颔首，目露疑惑之色。“我是第一次来神农半山学院，不过我有导航。”说着他抬起左手，凝神对着手腕上一块优雅的黑白腕表缓缓注入法力，并轻轻拨按一二，周遭的空气中瞬间出现如涟漪一样的道道波纹，震荡开后很快消散。

　　空间类法器，难怪他什么行李都没带。唐琮印略有些震惊，这东西虽然技术难度不高，古代修世也较为普及，但现代修法界因为其不菲制作成本与天然不稳定性，无论是在客观环境限制还是主观意愿选择上，个人使用已不多见，尤其小孩子玩更是危险。但他不会去指摘什么，自扫门前叶，不拈墙外花，家箴之一。

　　郭纸遗手上已经拿着他从乾坤表里取出来的所称为“导航”的东西，“水墨寻龙镜。”他介绍道。

　　一块圆形法器，很薄。正面平滑如镜，但没有反射影像，如深渊般黯黑，仿佛要吞噬一切光亮。背面呈现银白色金属质感，中心镂有一圆形徽标，图案为十字交叉的两支笔，笔杆等长，而笔头轮廓却一刚硬一柔软，应是刀与毫之别。除此之外，整件法器无多余装饰，造型简约流畅，浑然一体。

　　看到这件工艺品，唐二刀突然觉得自己出生在一个很无趣的家族。从小到大，他见过亲戚们使用的法器或法宝，都像是盗墓挖来的，复古得不属于这个时代。到了他们这辈，“唐百择”仪式也算与时俱进，但仅限于类型与功能，美学上还是一副千年大家族的做派，想到背包里自己那把破剪刀就想行使一下青春期的反抗权利......

　　“这背面的材料是幻银所制么？”唐琮印也饶有兴致地问到。

　　“嗯......噢，不是，是‘霜影’合金。”郭纸遗正在集中注意力激活寻龙镜，见对方仍似不解，娴熟补充道：“由霜铝，影锌，耀镁和苍铜等合成，铁安镧与金磊合作发在《法淬金属研究》上的一篇文章提出的方法，近年大热的法金。”

　　仿佛是在响应这番介绍，镜面的渊黑开始浮动流转，如同浓墨沁水，晕化开来，大片黑色渐渐析作纤细游丝，勾勒出一副抽象但易懂的地图。图上显示出两处地标，一处是半山的校徽，另一处由一鼎状图案指示，竟与他们所在位置十分接近。唐琮印知道这些地标都是预设好的目的地，可能涉及家族机密，不便详询。

　　“走吧。”郭纸遗稚气未脱的声音披着老成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