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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PART 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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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瀑的长发被轻柔地撩到颈侧,少女低头,看着重新落回锁骨间的黑色蝴蝶,身后之人将她的发披散,以指代梳慢慢理顺。室内很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摸着颈上的蝴蝶,少女有些出神。
她并非一个鲁莽的人,这项链之中有着她必须守护的约定,一个连她也无法窥得真相的秘密。蝴蝶之名最重要的部分,不是她的血,她重生的特殊能力,亦或是更多亟待解决的谜题,而是隐藏在这不及拇指甲片大小的一尾黑蝶中,一切的伊始。
那个亲手将这只蝴蝶戴在自己颈上的人这么说过:“你所背负的罪,所遗忘的仇恨,所遗失的过往,只要牢牢抓住这只蝴蝶,以其名为名,以其形为依,便不会被自此蛰伏于你身上的怪物吞噬。”
“我们都是一样的存在,但是我不会坐视你步上他的后尘。”
“答应我,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好这只蝴蝶。”
冲天的火光中,黑色的衣角被烈火吞噬,散作飞烟,仿佛宣告着谁的逝去。少女怔怔地,视线逐渐被泪水模糊,胸口满溢的哀恸压得她喘不过气,却无法抓住悲伤的源头。她无所适从地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记忆深处模糊的影子,一只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头,易之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褐色的眸关怀地注视着她,以手轻拭她面上的晶莹,声音低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怎的忽然哭起来了?”
被这声呼唤自恍若魔怔的状态中唤醒,少女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双褐色的眼眸里满满的全是自己,再映不出其他物事。少女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胡乱抹去了面上的泪水,闷闷道:“没事,忽然有点觉得对不起你。”
这人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自己却一再试探他的忠诚,想起先前心中的阴暗想法,少女咬唇,漠然无语。
她并非一个鲁莽的人,将这至关重要的项链交与易之,自然有她的考量。纵使失去血液这一杀手锏,外加无法自如行动,一旦觉察他对自己存有异心,她还是有十足的把握将他击毙于十步之内。看似温情和睦地替自己将项链戴上,却是她对他最后的试探,试探他会否在紧要关头突然反水,让那柔情化作扼杀的绳索,深深嵌入她的脖颈,剥夺她的呼吸。杀手天性使她对他的温柔存疑,抗拒着他的接近,也一次又一次地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与其划清界限,却又不断地被他无孔不入的关怀感化,一点一点地侵蚀内心防线,明知这很危险,却还是如飞蛾扑火,执迷不悟。
看着少女面上复杂的神色,易之心中一动,隐约知道她郁结的原因。苦笑着摇摇头,他将她抱起,她身上荼蘼的冷香将他环绕,他笑着在她耳边轻语:“傻洛洛,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对不起’这三个字,不应该存在于我们之间。”抱着她走出等候室,易之笑,“我们赶紧去古伯那儿吧,莫让他等急了。”
那个女人很危险。
她是“蝶”,她不是……
她被怪物吞噬了,已经失去了人性。
冰凉的刀刃化作一抹漆黑的圆弧,仿若死神嘁嘁冷笑着,迈着华丽的舞步,斗篷下是苍白的枯骨,将手中的长镰奉上,如呈给挚爱之人的炽热玫瑰。
飞溅的血花是破碎的鲜红花瓣,他往后倒去,失去意识之前,看见她在月下起舞。美丽的舞姿是催命的丧钟,举手投足间无数生命葬身其下。但凡接近她的活物,都被美妙的死亡撕裂成荼蘼的血色,染红了边境的夜。
他听着自己喉间咯咯作响,徒劳地吐出血沫,伸出去的手一分一分垂落。
……
夔笙猛地坐起身,惊魂未定地摸到后腰别着的手枪,他一愣,梦中的血色一点点自视野中褪去。周围寂无人声,他半身浸在水中,背后被细碎的石子硌得生疼,抬眼四处望了望,夔笙苦涩地咧嘴,竟是只有自己逃了出来么?
若非选择与狼群同归于尽,迫使不愿出现伤亡的白狼军避其锋芒,他无法自重重包围里抓住一线生机。饶是如此,狠戾如狼的他们亦是在他的车驾翻下高架桥的瞬间补上了一记RPG,他被炸飞出去,跌入汹涌的江流中。
咬牙检查了自己的伤势,三根肋骨骨折,肺部呼吸带有尖锐的疼痛,情况不容乐观。好在手脚并无大碍,他还有余力自我救援。颓然摊在江岸边,看着天空那轮西沉的赤色日暮,噩梦的源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个灵动活泼的孩子,已经不存在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被仇恨填充的行尸走肉,一个披着她尸体的恶魔。
捂着疼痛不断的右侧胸腹,夔笙将一口牙都咬碎,终是慢慢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洛大哥,我一定会……让那个孩子……
焕散的眼中燃起绝决。
少女沉默地看着CT片上的图像,一双紫眸并未表现出太多情绪的变化。就在刚才,古伯说出了她身上致命的缺陷,一个叫易之再笑不出来的事实,她慢慢眨了眨眼,感觉着抱着自己的那个人情绪的剧烈波动,轻轻笑了一下,望着 CT片上的大块阴影,慢慢重复着古伯的话:“站不起来是因为身体的平衡中枢严重受损?原本代替小脑运作维持平衡的脊柱神经网络现在也消弥殆尽?”少女深吸一口气,冷静地问道,“我可以这样理解吗,如果不是背上那八厘米的洞深处的玩意延伸出的神经网,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不,或许从火海中幸存那天开始,就是一个脑部缺失本该瘫痪在床的残疾?”
古伯沉默良久,凝重地点了点头。
“我背后寄生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如何能将支离破碎的我重新粘合起来,现在为什么又坏掉了?”少女将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深知古伯无法回答,于是她顿了顿,又换了个角度问道,“且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我还有可能再次站起来吗?”
尽管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少女这句问话中还是几不可见地透露出一丝颤抖。若自此再无法站立,别说掀翻蚁巢了,光是面对那些无止尽的追捕,她就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微凉的手被一双大手包拢,少女抬眸,对上了一双坚定的眸,那琥珀般纯净的褐色中流露出的信息叫少女慢慢平复了心底的恐惧,她自他眼里看到了四个字:“一切有我”。
“希望是有的,不过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完全恢复,可能不用几天你就发现自己又能自如地行走,可能一辈子也……”古伯话未说尽,似乎不忍将残酷的事实剖析,他摇着头将手指向其中一张CT片,道:“小姑娘背后的神经网络衰退得十分严重,几乎已成败势,和数月前粗浅的肉眼观察相比,几乎被人从根源处生生摧毁,不留余地,不过——”古伯话音一转,指尖准确地点向脊柱上阴影中央的浅淡白色,淡淡欣慰爬上眉梢,“所幸还有希望,这神经网络虽已破坏,但其中心又生发出新的生机,只差一个契机将其催生,再度联系原本的脉络,协调身体平衡,一旦完成这个关键步骤,小姑娘你就能再次站起来了。”
“血液毒性的丧失,估计也和这神经网络有莫大关联。”少女喃喃说着,自嘲地勾起嘴角,“看来没有它,我真的什么也不是。”
之所以能和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因为有神经网络的支撑,它替代了缺失的部分,协调了身体行动,让自己免于瘫痪在床;引以为豪的血液毒性并非是师父自幼喂毒,而是神经网络自身携带的功能,一旦它被破坏,原本百毒不侵的体质也瞬间瓦解。
还有什么呢?自己仅剩的能力,还有什么是凭依着神经网络,亦或者说是那支名为“种”的试剂生发而来的?剥去一切“种”带来的影响,她还剩什么?她忽然感到很惊悚,失去了“种”的庇护的她,什么也不是。
她是如此恐惧那个伴生的阴影,却原来,离了它,她不过是一颗低微的草芥。
“你说的没错。”就在易之开始担心少女的精神状态的时候,怀中人儿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从容,似乎一连串的噩耗都无法撼动她神智的清明,“位移伴随记忆缺失,确实每每在血液毒性下降的日子都会发生。并且有时蓦然清醒的时候甚至会发现自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做着极度残忍的事。”少女抬眸,一双瑰丽的紫眸坦然直视古伯,神情认真地陈述,“我明白您为何会提出这个问题,但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并不能简单的用‘人格分裂’来盖棺定论。
“我身体里沉睡着一只恶魔,每每在情绪发生巨大波动的时候,它便会趁虚而入。我会忘记那段时间里自己见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最初我并没觉察它的存在,只是对莫名缺失的时间感到疑惑。
逐渐地,它变本加厉,用我的身体四处屠戮,每次它出现的时候,周围都会被血腥遍洒。只有师父能控制它的暴走,因而感觉到它即将苏醒的时候,我都会向师父寻求帮助。
“一年半前,美墨边境,它再次失控了。我不记得之后发生了什么,只剩噩梦里漫过头顶的血海,充斥耳边的哀嚎告诉我,边境的屠杀我难逃其咎。那次爆发之后一直到和易之分别的那天,它都再未出现,我本以为我战胜了它,却不知它一直就蛰伏在我身体里,没了它,我甚至无法生存。”
少女抬头望着易之,指着自己的眼,一字一句地说着:“你现在看到的这双紫色的眼睛,是它的眼睛,是我所厌恶,却不得不赖其而生的那个怪物的眼睛。如若之前你夸赞了这双眼睛,我说什么也不会任由自己被你带走。”
听得少女一番话,古伯神情古怪地在她和易之之间来回打量了数次,看得二人浑身不自在,这才哈哈笑叹道:“难怪易仔抓着就不愿放手了,你俩都是不断与自身罪恶争斗的人,因着不同的原因生出同样的敌人,那个敌人就是你们自己。易仔的情况尚在可控范围,小姑娘这……却是有些棘手啊。”
少女望着那方老者兀自沉浸在不可知的领域里,偏了偏脑袋低声问道:“你什么情况?”
“人格分裂。”易之慢条斯理地勾了勾嘴角,果不其然接受到少女怀疑的目光,他笑着压低声音,与她说着悄悄话,“幼时家父对我的训练十分严苛,我不得不时时刻刻用他的思维模式揣测他的想法,如何才能让他满意,如何才能做到完美。久而久之跨过了那个度,发现问题的时候,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
“病情爆发的时候,是家父身殒之后的那段日子。我感觉不到任何应有的悲痛,只剩极度理性的思考,完美模拟家父的手法成功击杀了姬蜂,一度让暗界以为本已被扯下高台的无影刃又重出江湖,一雪前耻。虽然自那以后病情得到了控制,但是父亲对我的影响太大,我无法摆脱他的影子。每每松懈的时候,就能听到心底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怎样处事才能获得最大利益,仿佛死去的父亲变作自己的第二人格,人类应有的感性不存,只余自私无情的、宛若机器的理性思维。”
少女听得一愣一愣的,开口却是说了句叫易之哭笑不得的话,“难怪你说你也是怪物,我们都是怪物,咱组成怪物军团,怕是横扫世界也不费吹灰之力咯!”
易之数次张嘴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跳跃性思维说出的话,却见少女面色一肃,有意无意地问道:“你把我捡回来的那天,到底是自己的想法,还是第二人格作祟?”
“见到你的时候,它很罕见地保持了沉默。”易之说着,对少女神秘一笑,“它一边因为看到你当时的状况觉得不应多管闲事,另一边又无法放弃你这把破解谜题的关键钥匙,因此自身陷入了混乱。将你拐回家,是我自己作出决定,与它无关。”
少女仰着脸看他,那双眸里的真诚并无丝毫虚假成分。看着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什么,懊恼地想锤自己的脑袋,被易之轻轻挡下,换来一个宠溺的摸头杀。
这多疑的性格!少女轻咬下唇,默默告诫自己,应该给予他更多信任,而不是反复猜疑。
古伯假装咳嗽了几声,打断了那方二人旁若无人的粉红气泡,见少女将目光望来,易之似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古伯暗叹这小子有异性没人性,正了正色,问道:“你们二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少女垂眸思量片刻,看了一眼易之,这才转头望向古伯,紫瞳中绽放出坚毅的光芒。她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要让神经网络再生。就算不得不与伴生的恶魔争斗,我也不会改变想法。我需要它的力量,我是蝶,以蝶之名为名,以蝶之形为凭依,我不会轻易被它吞噬,相反,我要让它屈服,并为我所用。”
古伯赞赏地点点头,转而望着易之。
易之的回答十分简单,却处处流露着对少女的支持,“我看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失控的时候将她唤醒。”微笑地望着少女,他低声道,“莫怕,我不是成功安抚过你体内的怪物么。”(参见第四章)
少女一愣,半晌后莞尔一笑。
又来了,他们又来了!古伯泪目,内心OS不止。这成吨的狗粮他老人家可完全消受不住,身心俱疲的他不得不冒着被易之眼神问候的风险再度戳破那两人周身的粉红泡泡,他自桌案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板没有标注任何信息的白色药片,推向他们那方。
“既然小姑娘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这药拿回去,每日冲服一颗。”
易之将那板可疑的药片拿起,没有名称没有成分含量,仅仅在药片上有一个精小的大写花体字母“L”。少女自他手中接过这板药片,打量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不由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能加快催生你背后神经网络的药物,也就是所谓的‘契机’。”古伯望着二人面上惊诧的神情,扳回一成般满意地笑道,“这是在你们来到我的地盘不久前,白狼派人送来的。如果小姑娘选择平庸了此一生,它便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
少女攒紧了手中的药,想起了那个终日板着脸的家伙。易之出现并把自己带走的时候,他去了哪里?那个房间的门,除了他没有其他人可以打开啊……
“一共三十六颗,若全部服用完小姑娘还无法恢复……”古伯没有说下去,话里的意思二人却都明白。抿唇和易之对视一眼,少女笃定地接话,“不会存在这个可能的。我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力量,再次站起来。”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临近正午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阵阵蝉鸣,伴着讲台上的说书声和教室里的窃窃私语,混合成催人睡意的交响乐。安然无数次摸出手机,点亮屏幕看着上头的时间变化以及久久未变的“0封收信”,郁猝地趴在桌上,望着窗外折射着阳光的绿色树叶发呆。
那天之后已快两个月,洛姬一直音信全无,她发去的信息全都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响动。反观天天在怀特制药公司里吃睡的那群人,每日没心没肺地训练吃饭睡觉,首领的失踪似乎对他们而言并无多大影响,夜袭在校园里掀起的风波淡化后,除了偶尔拦住她问话的警察,再没人关注洛姬的去向,仿佛这世界只剩她在意洛姬,为洛姬的去向不明急的团团转。
就连那个人……脑海里浮现出那嘴角微笑着,褐色的眸却不带丝毫笑意的脸,几分炎热的天气里,安然只觉如芒在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异常,冷静地打理着易社的事宜,偶尔出现在怀特制药对自己加以点拨,更多的时候,他和洛姬一样神秘,除了他身旁那个一身黑的扑克脸,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洛洛,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感觉大家都忘了你的存在,就剩我一个人惦记着你,昨天狐狸还笑我太小孩子气,说你指不定哪天就自己冒出来了,叫我不要太担心。可是我真的好怕,那天夜晚那么混乱,你又受到了惊吓,我怕你出什么意外或受了伤,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都不在你身边。昨天又被警察叫去,就是上回饭馆里与你发生冲突的那个黑面警长(云吏),我很难受,恨不得自己知道你在哪,你的状况如何,恨不得能窝藏你,可是我真的对此一无所知。还有三天学园祭就要开始了,各个比赛的海选也已经开始报名,你不是说要夺冠学园祭的吗?你再不出现,才艺佳人就要被你们班上那个用鼻孔看人的李嘉茗抢走了啊!那家伙拿着一段说是原创的造语歌,现在在学院里的支持者非常多,你还不出来压压她的锐气?
满腹心事被安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印成长长的信,随着她拇指轻点,屏幕上的沙漏旋转数周后,变作第n封已发信件。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她将手机塞进口袋里,趴在桌上叹了口气。
不待她将桌子趴热,口袋里沉寂了月余的手机忽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震动。安然一愣,下一秒动静颇大地弹起身,惹来讲课老师的几记白眼,她顾不得那么多,掏出手机一看,惊喜爬上脸颊。
“看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将手中的冰镇西瓜汁放到少女手边,看她眉眼弯弯地戳着手机屏幕,易之好奇地问道。白色药片如今只剩五颗,少女身上的神经网络亦是恢复的七七八八,奈何双足就是毫无知觉,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一点起色,每日看着她满怀希冀地服下药片冲调出的苦涩药水,笑着对自己说“这回该起作用了吧”,看着她眼中的希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易之觉得自己都快坚持不下去了,可是她却执意让这种折磨一次又一次地碾压自己的神经,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停息。
这般发自内心轻松愉悦的表情,这许多天来是第一次出现在少女脸上。易之将房间的窗户打开通风,一边更换花瓶里的花,便听少女自百忙中抽了空搭理他一下:“在看安然发的信息,她说云吏是黑面警长,说乐师是人形自走唱片机,还说梁湫是一身黑的扑克脸呢。”想着这几日偶尔看到路过房门口的梁湫大热天里万年不变的一身黑色西装,加上基本没有变化的死鱼脸,少女乐不可支的捂嘴偷笑。
“哦?她还说了什么?”在床边的靠椅坐下,易之拿起少女搁在床头柜上的一本砖块书,翻开扫了几眼又看了下封面,被满目晦涩难懂的量子力学惊了一跳,硬着头皮读了几行便悄悄放了回去,转而拿起另一本看起来薄一些的书,瞥了眼封面上的“时间简史”又搁下了。有些佩服少女每日捧着这些书津津有味一读就两耳不闻窗外事,问她为何选这些书看,回答也只是“突然很感兴趣”。那天偶然见她在纸上运算着什么高深复杂的东西,只一眼就看见满目几乎乱码的字符,少女只是笑笑,满不在乎地说她在探寻平行空间存在的可能性。要不是这些怪异的举动只是短暂地出现,他差点以为他的小蝴蝶看书看到走火入魔。今见她的注意力不再一门心思地扑在高深学术中,易之略略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学园祭已经开始了,今儿是第二天,晚上会有各个社团的招新和展示活动,就像日本的夏日祭一样,啊!听说还能买到苹果糖、章鱼烧等等特色小吃,还有用纸糊的网兜捉金鱼的小摊……”少女说得眉飞色舞,提到那些个小吃的时候,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看得易之亦是柔和了嘴角的弧度。但很快,她表情又黯淡下来,淡淡看了眼自己的腿,慢慢说道,“体艺节的才艺评比三天后就要开始了,明天是海选报名的最后一天,可是我这……”她轻咬着下唇,沉默半晌,笑了声,“还说什么夺冠,连站在台上唱首歌的能力都没有。”
“既然不能站着,那便坐着。”易之微笑地打断少女越说越低沉的话,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看她享受地微眯双眸,阳光下美丽的紫色眸子灿若星辰,这番猫儿般的乖顺模样叫他有些怔忪,一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迅速飞掠,叫他只来得及捕捉万分之一。
对月而歌,精致得如同人偶,毫无生气。
精灵般悦耳空灵的歌喉,说着机械的话语。
没有名字。
还没羽化。
必须隐藏。
她是蝶。
(参见第十四章)
易之慢慢瞪大双眼。那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被遗忘的记忆尽数回笼,一点一点清晰。脑海中少女面无表情的模样被秀眉紧蹙取代,感觉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了几下,他回神,听到她疑惑地说道:“没错,我是蝶,易之……你怎么了?”
易之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从那双紫色的眸中看出什么,那瞳孔深处却沉寂一片,看不见孕育生发的轨迹。他魔怔般地抓住少女的双肩,盯着她紫色的眸,严肃地道:“你不是蝶,你是洛姬。”
“可是我——”少女愕然。
“你是洛姬。”
“易之你怎么——”
“你,是洛姬。”再次打断了她的话,易之偏执地重复。肩上的力道很大,却小心地收敛在不至于弄疼自己的范围,少女看着他褐色眸中的惶恐不安,看着他从未表现出的恐惧,终是心下一软,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我是洛姬。”
“你是洛姬。”他眼底失控的神情逐渐平复,却还是执拗地说着,仿佛害怕被什么人夺走挚爱之物的孩童。少女轻轻拍了拍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低声重复着:“我是洛姬。”
易之慢慢收手,坐回椅子上,将脸埋入掌中。少女没有说话,看他在努力平复情绪,干脆拿起床头的一本书,不轻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冷不丁道:“实物粒子的波粒二象性?”
“E=mc=hv,ρ=mv=h/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后,易之愣了,随后二人对视着笑了起来。这几日见少女一直在看理科性书籍,他也没少与那些绕口的公式死磕,却不料今她这一问竟将易之数日偷偷努力的结果逼了出来。他看着少女,笑得开怀,心中郁结的那股气似乎也随之散去。
她是洛姬,是他的小蝴蝶,不是那个毫无生气,不存情感的“蝶”。望着少女浅笑盈盈的俏丽模样,易之叹了口气,抱歉地说道:“刚才有点失控,对不起。”
谁料少女又装出拿书要拍他的模样,举起的手最终还是轻轻落了回来,她摇头,斜睨他,“是谁说的彼此间不应存在‘对不起’这三字?”
见易之举双手投降,少女噗嗤一笑,终是放他一马,转而问道:“方才你说如何可以不站着也能登台演出?”
“容我卖个关子。”易之说着,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随后一弯腰将她直接自床上掳进怀中。少女惊呼一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手中才喝了一口的冰镇西瓜汁的平衡,好悬就要洒了出来。易之抱着她到了客厅,安置在落地窗旁的三角钢琴边,将丝绒布匹掀开,一架象牙白的琴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芒,叫少女看得双眼发直。
“August Forster?天哪……”仿佛饿狼看到大块肥肉,少女睁大的紫眸中亮起兴奋的光芒,看得易之不由加深了嘴角的微笑。接触到她询问的眼神,他点点头,接过少女手中的西瓜汁,见她紧张地将双手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后,这才慢慢放于黑白琴键上。
空灵中透着诡异的旋律,如同子夜响起的小调,是禁忌的□□。少女双目微闭,十指轻柔舞动,带着无尽的缱绻与眷恋,琴音便如声声哭诉,音符纷纷化作黑色的蝶群,翕动着不祥的蝶翅,谱写成一支月下狂想曲。
不及四分钟,她便在一阵急过一阵、宛若密集的珠落玉盘声中结束了这支曲子。长舒一口气,她转头,看见易之正拿着纸笔,只来得及画出数条线便沉浸于曲音里的模样,好笑地接过他手中物事,略一思量,提笔在五线上谱起音符。
见少女在谱上细致地标注了踏板符号,易之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意中竟给她本就淌血的伤口又洒上了盐。到嘴边的谦语因想起先前少女的质问而咽了回去,他正寻思着如何解释他的无心之失,这方少女却是将谱好的曲子递给了他,一双美丽的紫眸带着跃跃欲试:“快,弹弹看!”
他有些失神,原来她根本就不曾在意。接过少女手中的谱,易之抿唇莞尔,回应了她热切的目光,修长的食指在琴键上奏出美妙的旋律。
加上了柔音踏板与延音踏板的音色处理后,这支曲子终于展现出它诡谲妖娆的真面目。易之逐渐找到其中韵律,最后竟是脱离了琴谱却一丝不差地将少女即兴而奏的曲子声情并茂地演奏出来。他沉醉在环绕耳畔的天籁中,仿佛看见美丽的塞壬倚着礁石,于月下旖旎歌唱。
易之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在心底生发。一遍奏完,他不加停顿地开始了第二遍、第三遍,心里的念头随着旋律的重复逐渐丰满,直到他停下动作,对少女一笑后,拿过她手中的钢笔,于琴谱下迅速书写着什么。
少女凑近了看,一行行优雅流畅的花体英文映入眼帘。随着易之逐渐写到尾声,少女和着旋律哼唱几句,睁大眼,愣愣地看着易之,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妙哉!”
得了表扬的易之仿佛吃到蜜糖一般受用,却听少女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一愣,过后也是双眼一亮:“这想法好,非常切合这首曲子的基调!就这么办!”
“还可以再残忍、血腥一点,这样才能升华主题……”少女与易之耳语着,易之听了连连点头,两人坐在价值不菲的August Forster边嘀嘀咕咕着什么,专程为易少送材料的梁湫一进门就看到那二人鬼鬼祟祟地密谈着恐怖计划的模样,几个听着就血腥味扑鼻的单词叫他迈出的脚步僵在空中,好半晌才收了回来。
尽管眼观鼻鼻观心,几个单词还是不受控制地飘进耳中,急得梁湫频频擦汗。什么黏膜骨头,什么切开缝上鱼鳃,什么用镊子钳子割掉鳍,这大热天的端地是让他激出一身冷汗。见那二人聊的热火朝天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梁湫认命地将手中材料放在客厅茶几上并以纸镇压住,默默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