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香》鱼目

38、36 别离（上）

　　人定过后，夜凉如水，整个王宫里的人基本都已就寝，唯独守卫的近卫军不敢懈怠，在宫内各处巡查。
　　一匹骏马拉着一辆平板车，从内宫深处“嘚嘚”走出，后面还跟着五位身着侍从服饰的男人。
　　马车走的是宫中小道，很快就绕到了王宫角门。

　　守门的近卫军查点完各人的腰牌，又掀起车上水桶的盖子往里看了看，确定没有问题后打开角门放众人出宫。
　　看着人车慢慢走远，一名近卫军低声嘀咕道：“奇怪，往日去城外取山泉水不都是四个人吗？今天怎么多了一个？”
　　另一位同僚道：“管那么多干嘛？只要腰牌是真的就行。”

　　一行人出了九重城城门，到了一个双岔路口。
　　识途老马不需人拉缰绳，自觉向左边渐行渐高的山路走去。
　　四个侍从跟着马车上了山。
　　第五个侍从则将脚尖对准了右边的宽阔官道，迈着稳健的步伐往前走。
　　行出不到半里地，路边有个简陋的凉亭，是九重城外第一个送客亭。
　　亭内有人提着一盏孤灯，静静站着。

　　见到那名侍从到来，提灯人跨出凉亭迎了上去。
　　昏暗的灯光摇晃着落在侍从苍白的脸上，带出一片明灭不定的阴影。
　　“曾总管，深夜劳您侯着，多谢！还有前几日的流言，也得道声谢！”湑彥边说话边双手抱拳，行了个礼。
　　“少监大人客气了！既然答应了你，自然要做到。至于平息前几日的风波，那只是职责所在，与大人无关。”
　　“马匹已经备下。”曾路指了指拴在路边树干上的高头大马，“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请少监大人早些出发吧。”

　　湑彦靠近那匹马，发现马鞍上还有个不小的包袱，便拿询问的目光看着曾路。
　　曾路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里面有些银两、换洗衣服。另外，我问熟稔的太医要了点滋补身体的药丸。虽说药性比不上大人平日里喝的汤药，但聊胜于无。还望大人保重身体，早日康复！”
　　曾路的话让湑彦感到了一股暖流涌动。
　　他本以为自己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对方或多或少会讨厌自己，不曾想竟是自己做了回小人。
　　“多谢！”湑彦将包袱背到背后，准备翻身上马。

　　曾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他要走竟不觉抓住了他的胳膊，不安问道：“你，当真甘心放弃大王？”
　　湑彦本在心里拿定了主意，离开敖修明，让他不再左右为难，因此出王宫的时候连看都没回头看一眼。
　　或许是周遭太过寂静，出了城门后他的脑中总会不由自主回想起过去的片段。
　　零零总总，如梦似幻，明明是没有实质的重量，却压得他脚步发沉。
　　心情似滴进了热油力里的水滴，翻滚煎熬，被侵蚀、被毁灭。

　　眼下被曾路这般倏然一问，他竟不觉犹豫了起来。
　　基石将碎，广厦何安？
　　终究还是有万般不舍！
　　酸苦之意腐骨蚀魂，未及远离，便已相思。

　　见他面上阴晴不定，曾路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他叹了口气，松开了手道：“大人或许觉得自己走得洒脱，成全了整个龙族。却不想想，倘若是大王迈不过这道坎，又该如何？须知，这世上还是有时间不能改变的东西。”
　　听他此言，湑彦心神一震，不觉喃喃道：“没错，的确有。千年之约，亦能不变！可我若不走，现在看似能有暂时的平静，将来只能令他更加痛苦……难道要我和凤王一人一边共同角力，将他撕扯成鲜血淋漓的两半吗？”

　　舍不得，便只能舍得！
　　但愿今日的退让和成全，真能落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曾路这般想着，却无言再劝。
　　今晚他已擅越，那些话，他本没资格说。
　　“大人此行想去哪里？”
　　湑彦用力呼出口气，望着空无一人的官道和月朗星稀的夜空说道：“自然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养伤，其他事慢慢再想。”
　　“那，等大人有了落脚之所，还烦请给我送个信，好叫我安心。”

　　湑彦转头看着他，发现曾路眼底似有光芒跳跃，不由轻笑着摇摇头，然后翻身上马。
　　即将扬鞭之际，他轻嗟一声道：“曾总管，其实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心有不甘！”
　　马蹄声渐行渐轻，曾路无奈叹了口气，转身往九重城走去。

　　被马蹄踏起的灰尘很快落回大地。
　　它们静静坠下，无法告诉外人，自己曾在这个夜晚目送一人孑然离去，更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有回来的可能。
　　离开代表着一种态度、一片心意，一腔情感，值得有人细细琢磨，用心体会，并最终作出改变。

　　翌日清晨，敖修明被清河焦急的呼唤声从睡梦中唤醒。
　　等他听完侍从所言，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
　　发不成髻，脚不着袜，疯狂往小楼跑去。
　　等到达小楼时，他看到敖韩飞同样衣衫不整地站在了房内。

　　房间里的药香似乎还未散尽，床铺整洁，所有东西都是有条不紊放在原来的位置，唯独人没了踪影。
　　窗边的小桌上放着封书信。
　　信是给敖修明的，并非私信，而是以少监的身份上呈给龙王的辞表。

　　辞表中湑彦以身体的问题提出辞官回乡的请求，并在最后提醒敖修明，当初他曾以大王身份答应过自己可以随意离去，望勿食言！
　　辞表不长，字里行间全都是臣子对君王的恭敬语气。
　　不见怨念、鲜有离情，只有外人无法体会的澹然和疏离。

　　敖修明看着那封辞表，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旁人在说什么。
　　他能感受到湑彦在写这份文书时，心意有多坚决。
　　仿佛已将两人间的温情记忆全部抹杀，道道字迹没有分毫歪斜，怕是握笔的手指冷静得令人心寒。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根本看不出他有不告而别的想法，前几日还一起去了他的药铺……
　　等等，他还有个药铺！
　　敖修明紧捏着书信，转身就往外冲。
　　虽说他不认为湑彥还会在九重城里停留，但总算是存着一丝希望。
　　没等他走出小院，就见曾路直挺挺跪在院门前，那神态仿佛是在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