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烽火》令狐小狸

15、第十五回// 单逨

　　第十五回// 单逨
　　进了王宫，沐浴更衣之后，成师被引到路寝拜见宣王。宣王夸赞了他们兄友弟恭，又说了一番诸如“晋先侯之薨，孤王深感痛心”、“晋先侯去了，孤王痛失臂膀”之类的话，却唯独对公子简夺位自立未置可否。成师逐渐理解了兄长的难处，不时向兄长投来同情的目光，偶尔他的目光也会与兄长的交织在一处，他能深刻地感受到兄长内心的茫然。于是，他暗暗地做了一个决定——
　　“启禀大王，成师想回晋国……”成师道。
　　“哦？却是为何？”宣王问。
　　成师道：“君父尚未安葬，孤子不敢只考虑自身的安危。孤子不同于兄长，叔父不会忌惮孤子太深。为使君父得以安息，也为兄长心有所安，孤子愿回晋国替兄长灵前尽孝。”
　　晋仇听闻心里更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心情和表现，好在他那张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不会出卖他的内心。
　　宣王道：“难为你一片孝心，且勇气可嘉！”他转而问晋仇，“晋世子，你觉得呢？”
　　晋仇张了张嘴却并未发出声音，他无言以对。倒是成师颇为平静地冲他浅浅一笑，果断地说：“成师会加倍小心，就算一时不慎丢了性命，成师因君父而生因君父而死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他这话一半像是跟宣王说，一半又像是跟仇说，所以宣王听完并未表态，而是看向晋仇，等着他的态度。
　　终于，晋仇开口道：“既然……贤弟已经打定了主意，仇又有什么理由阻拦……望贤弟多多保重，也替为兄照顾好其他的兄弟们……”他心里很明白，成师以身犯险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要放弃回国的念头。如果他真的就此认输放弃了晋国，依照他们叔父的性情，过不了几年便会找各种理由将他们的兄弟侄儿们一一清除。
　　晋仇岂会不知？
　　只是他势单力孤，任他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可以从公子简手里夺回晋国的办法。他不得不放弃——既然父亲已经许诺让公子简做国君，天子都不反对，我还有什么理由去争呢？且等他百年之后吧！那时我便能名正言顺地回去了！
　　尽管晋仇知道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
　　如今看到成师都能这样无所畏惧，他才明白自己之前做了多么糟糕的打算，“我逃避了自己的无能，竟险些害了他们……”
　　晋仇的热血终于沸腾起来，他以同样坚定的眼光看着成师，暗道：“等愚兄回去……”
　　“既如此……”宣王道，“天色已晚，孤王明日便派人送你回去。你兄弟二人多日不见，一定有许多事情要交代，孤王不耽误你们，快去话别吧。”
　　成师回禀道：“滞留日久恐叔父更要多疑，成师想即刻动身……”
　　宣王颇感意外。没想到危难来临，弟弟倒比哥哥更有主意，更难得的是他不但在顷刻之间便把所有的事都想得这么透彻，而且面对危险不畏惧，面对安逸不动容。其实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以避难之名留在天子脚下，将来做大夫、做卿都有可能，一定比回晋国安稳千百倍。
　　宣王对成师从意外转为欣赏，他问内史方叔：“晋国报丧的使节何时走的？”
　　内史答：“昨日巳时。与大王派去凭吊册封的使节一同起程的。”
　　宣王向成师道：“他们带着诸多财礼布帛，想必走不快。若你轻车简从快马追赶的话，在半程便可追上他们。若与他们一同抵晋，岂不更能让你叔父安心？”
　　宣王没有过多地叮嘱成师。一来晋穆侯已死，他不想站在现任晋侯的对立面上，他还要公子简帮他镇守边陲；二来他觉得对于机敏善断的成师来说，叮嘱是多余的，过多的叮嘱反而会令他束手束脚，顾此失彼。

　　晋仇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东宫已是戊时，夜色笼罩着威严的宫阙，温暖的烛光从他居住的寝殿扑出来，像是张开怀抱迎接他。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槛上站起身迎上来，“晋仇叔父去哪里了？让我一顿好找！”
　　晋仇看着宫湦，他虽然住着天底下最华美的宫殿，吃着锦衣玉食，可是他却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瘦小，怎么看都不像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
　　宫湦见晋仇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自顾劝道：“要我说呀，你还是得笑起来才行，天天苦着脸也不能让你叔父自觉退位呀……单夫子说过，开怀就是把解不开的结先放下，好给能解开这个结的机会让一条路，机会进来了，那个解不开的结自然就没有了，一切也就理顺了。所以，如果你还想回去当国君，你就一定得先放下……”
　　晋仇看着眼前这个只有12岁的少年，惊讶于他早熟的心智，“我12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他暗想着，“……那时母亲还活着……那时大家都夸我成熟、沉稳……是啊，我那时不也已经懂得不少君臣之道、成败之道、人情之道了吗？那时的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义匡正天下之才、之德……怎么在不知不觉间竟然退化至此？倒是小时候贪玩到没心没肺的成师更清醒、更果断……”
　　宫湦见他不语，知道他内心定是有数不清的挣扎，道：“……晋仇叔父，明日我们一起去拜访单夫子吧？他定能让你豁然明朗，就连父王都愿意听他说话呢。”
　　“单夫子？”
　　“是啊！”宫湦应道，他还想悄悄跟晋仇说几句耳语，无奈身材比晋仇矮太多，只好拉着他的衣袖使劲往下拽，使他不得不弯腰下来，然后才在晋仇耳边悄声道：“就是单逨呀……他也是父王派给我的老师，跟太傅一起教我的。可是他从来不到学宫里来，如果我遇到难题可以随时去找他，其他的功课都可以推后的。”
　　晋仇确实听说过，王城有一位连天子都敬重的圣贤，他曾经跟随天子东征西战立下不少战功，但他淡泊功名不爱权势，唯对世间山野林泽情有独钟，所以宣王便委以虞林之职让他居于莫园。
　　“太子遇到难题了？”晋仇问。
　　宫湦退后几步，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上下打量着晋仇，用大人似的语气道，“是叔父遇到难题啦……”他转而换了担忧的口吻叹道：“你看你晋国回不去，若不认错的话，恐怕太傅连学宫也不让你进了……你这样刚愎，如果再把父王惹怒了可怎么好……单夫子人很好，又睿智，他一定可以帮到你！”
　　晋仇看着这个小大人儿，从这些天的接触中他慢慢发觉，太子那颗小小的心上也同样过早地被压上了千钧的负担。“在大王施予的重重束缚之下他这样清醒，可将来，等他成了天下至尊，没有了父王的束缚，他还能这样理智吗？”
　　晋仇禁不住弯下腰给了宫湦一个再暖不过的笑容，至少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不曾给任何人这样温暖的笑：“你放心！我一定小心，不会惹大王恼怒。明日一早我就去向太傅领罪，然后我们一起去向单夫子求教，如何？”
　　“太好啦！”宫湦快活到差点跳起来，“晋仇叔父，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可害怕你被赶走啦。在宫里，除了母后对我好，其他的人虽然都对我很尊敬，可是他们都离我好远，我看不透他们，母后也要我不要过于相信任何人，所以我好孤单哪……你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可是我觉得你这么聪明却被人抢走了君位，肯定是因为太过宽厚仁慈的缘故，所以你一定是个好人。”
　　晋仇苦笑：“我落到如今的境地，太子反倒觉得我是好人？”
　　“嗯！我知道，你只是暂时失势，你一定可以很快回晋国当国君的！”宫湦用力地点点头。
　　疑惑从晋仇的眼中一闪而过，然后坚定地道：“我也相信！”然后他不无担忧地接着说道：“不过，你以后可不能随便相信别人是好人，万一我心存不轨呢？王后的话没错，不要过于相信任何人！”
　　春夜的暖风抚过，掀起晋仇和宫湦的衣角。宫湦自信地深吸一口气，“放心，我也不是谁都相信的，我只相信我的感觉。”他向着晋仇勾勾手指，示意对方弯下身来，然后咬着晋仇的耳朵轻轻道：“而且，你的心事我能猜到哟，我跟你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
　　晋仇听罢，忘记直起身子，眼光便遽然看向宫湦，“你能猜到？”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当然！”宫湦神气地仰起头。
　　晋仇觉得心里酸酸的。没想到他落难到此，却不经意间成了别人快乐的寄托。

　　第二日一早，宫湦和晋仇在路门候着，等着卫和散朝。春光明媚，草长莺飞，二人心里也长满了春的希冀。
　　卫和一出来，晋仇赶忙迎上前去深施一礼，道：“昨日孤子多有冒犯，还请卫侯多多包涵。孤子保证，绝对不会再对君侯出言不逊。孤子愿意回到学宫聆听君侯教诲，恳请君侯不计前嫌恕孤子无知之罪。”
　　卫和半晌才冷冷地回答：“世子转变竟如此之快。”
　　晋仇道：“孤子有心知错便有胆认错、改错。”
　　“老夫还想知道，你是如何变通的？”卫和鹰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晋仇，似乎想要将人心看穿。
　　晋仇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早就想好的说辞渐渐地在大脑中模糊直至消失，只好沉默不语，再次作揖下去。
　　看到宫湦远远地侯着，卫和冷笑一声，“是太子劝你来的吧？”
　　晋仇答道：“孤子惭愧！”便长揖不起。
　　“太子和成师都比你年少，却都比你清醒。”卫和叹道。“你外表冷酷内心温良忠厚，往往为已所累也极易被人所伤。若想保全自身，要么将心变硬变狠，要么面上也要带几分友好和善。老夫希望你能尽快明白，‘贤’与‘厉’、‘专’并非水火不容，‘和’与‘恩’也不代表一味迁就。若连自己都保全不了，为嫡为长又有何用！何谈亲民爱民、造福黎庶？优柔寡断更是为君之大忌，尤其要不得！大王慧眼，知道你的缺点只有老夫能助你弥补。你是太子伴读，老夫是太子太傅，你若想自强自立，便随太子称老夫一声‘夫子’吧。”
　　“孤子受教！多谢夫子！”
　　“太子还有一位夫子名唤单逨，此人学识渊博、见解超群且淡功名、轻利禄，是大王极为欣赏之人，老夫对他也很是景仰……你还未拜见他吧？”
　　“孤子听太子说起过，却一直无缘得见。”
　　“那便今日就去吧。”

　　莫园在王城外西南五六里处，一路上宫湦口沫横飞地将单逨的事迹一一讲给晋仇，二人边走边聊，约摸一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只见整个莫园的大门几乎被两旁林立茂密的甘棠树所覆盖，大门上方的“莫园”两个大字更是需走近了方能看到。此时正值春末，甘棠树花期刚过，凋落的花瓣如善舞的美人一般带着幽幽的清香似飞雪、似轻羽不断地飘落到地上，地面洁白一片，如梦如幻，让人不忍踩踏。
　　晋仇深吸一口春末的芬芳，不由自主地叹道：“这里不似我想得那样气派，却真是个清雅的所在。”
　　“你不知道，单夫子最喜欢甘棠树啦……”宫湦指着那成排的树轻声道：“这里面有一些是夫子自己种的，还有一些是父王命人从其他地方移来的。都说‘树挪死’，可是我看它们在这里长得挺好的。”
　　晋仇淡然一笑。
　　仆从笑盈盈迎出门来，将二人引入内堂。晋仇隔窗见一位衣着粗素的男子正伏在案上专心刻着竹简，任春色烂漫鸟语花香，他全然心无旁骛。宫湦愉快地轻呼一声：“晋仇叔父，快点！”便抬腿跑了进去，对着男子作揖道：“宫湦见过夫子！”
　　晋仇这才知道，这位须发皆黑的男子竟然就是年过古稀的单逨！跟上前去施礼道：“太子伴读晋仇，见过夫子！”
　　单逨和蔼地笑着，“快快请起！”一边放下手中的刻刀，又向太子行了君臣之礼。
　　太子赶忙上前相扶，道：“夫子总是这样，父王都说过好多次了，您年纪大了，免了您的觐见礼，可您总是不听。”
　　“那是大王仁厚，可老朽不能因此而逾矩啊！”单逨慈祥满溢地笑答。
　　和煦的春风携着花香穿窗而入，卷着室内的帘幔微微扬起。单逨将脸转向晋仇，“想必，这位便是晋国世子了。”
　　“正是孤子。”晋仇又作一揖抬起来头来，这才看清楚原来单逨不只是发黑不像年逾古稀之人，就连脸上也是少有皱纹，面色清润，身形更是舒朗轻逸宛若仙人。他明明比宣王年长十岁，却似比宣王年轻十岁一般。不！不止宣王！他看上去比任何人，甚至比自己都要年轻！或许他本就是仙人，已然超出了以年岁计的范畴，不需与凡人相比较。
　　晋仇暗叹：如此清朗的风骨，可见性情见识也一定不俗，难怪受天家君臣敬仰！
　　宫湦道：“夫子既然知道他是晋仇叔父，便一定知道他的遭遇吧？你说他该如何是好呢？”
　　“不知太傅有何见解？”单逨问宫湦，脸上依旧是和蔼的表情。
　　“太傅……晋国的事他一句都没提，他好像……”宫湦看看仇心里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半天终于道：“太傅好像对晋仇叔父有偏见，他一点都没教给叔父怎么样才能夺回属于他的君侯之位……他还说，如果叔父冒然回国的话，只能是死路一条。”
　　“哈哈哈，”单逨爽朗地笑道，“我看是你对太傅有偏见吧？”
　　“不是……”宫湦偷偷瞄了一眼晋仇，否认道：“我可不敢，我本来就害怕他……觉得他是个冷酷的人，可是他又经常做一些好事，我都习惯了……可是现在晋仇叔父遇上了这么大的事，就连父王都愿意通融，可偏偏太傅不肯多照顾……”
　　晋仇在旁边听见太子越说越小孩子气，赶紧道：“太子的照拂之心孤子铭感于怀，使太子与太傅心生嫌隙实是孤子的罪过。”
　　“晋仇叔父你不用这样。”宫湦道，“单夫子不会把我的话说出去的，他对我可好了，是他鼓励我把心里的事都说出来的，不管多棘手的事他都会帮我解决。对吧夫子？”
　　“没错，在我这里你们什么事都可以畅言，能帮上的老朽便尽力去帮，帮不上的老朽也可以帮你们想想办法。”单逨笑着又说：“在老朽看来，太傅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既然事已至此，晋世子不妨安心留下来，看事态的发展如何再做计议也不失为上策。”
　　晋仇思索片刻，道：“夫子的意思是以静制动？”
　　单逨微笑却并不回答，转而问：“世子很在乎君侯之位？”
　　“这……”晋仇略一沉吟，答道：“在意！也不在意！这君侯之位是父侯传袭给孤子的，按律孤子应该执掌晋国，孤子也愿意接替父侯造福晋国父老。可是一直以来，这君侯之位并没有让孤子感受到权力带来的骄傲，反而成了束缚孤子的一道绳索，令孤子倍感艰辛。如果可以，孤子倒宁愿归隐乡野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野人。”
　　宫湦闻言不停地点头，看着晋仇，满眼都是同情。单逨低头微微一笑，“岂止世子？那朝堂里的卿大夫们，有几个不想隐于平静的？世子有这样的感想发自肺腑，说明世子这番罪啊，没白遭！”
　　其实单逨的内心深处是如释重负的，他吁一口气，话锋一转，道：“既如此，世子不如放下负累，先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做一片闲云，一只野鹤。凡事啊，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如今这三点你一点都没占上，如果大王强行将你送回去，就如同太傅说的，就是将你置于危险之地。不若静观其变，等待时机。而世子也要修自身，以求将来回归晋国时，文治武功不要令先人失望才是啊！”
　　及至后来，单逨又给他二人讲山川地势、星相占卜以及他正潜心整理的民谣、典籍，引得宫湦和晋仇二人的心彻底随着他天地四海地遨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