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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哀逝之继母与我(下) ...

  •   我疾驰在暮色里,似乎是被黑暗追逐,又或是我追逐着黑暗。
      一直开到木棉花下咖啡馆,下车,坐在台阶上,看着最后一点自然光芒湮灭。因为拆迁,估计这里的电网都切断了。乌漆墨黑的一片包围了我,远处的灯火与人声象是隔着一个时空。
      真的没有想到继母是爱过父亲的,我一直以为她爱的不过是他的小有家产。
      七年多前,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判断出她的温柔是非常有杀伤力的,从没见过父亲对其他女人这么用心过。因此我不喜欢她,有着妒忌的成份,感觉她是入侵我与父亲世界的侵略者。
      和所有被侵略者一样,我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她,刻意地歪曲她对父亲的好。但是今天,她背着夕阳说出那句话,我终于意识到,她是爱过父亲,也许只有一点点,但确确实实是真心的。
      当年的她不过二十五岁,而我的父亲正处于中年男人魅力的巅峰时期,她即使爱上也是正常的。因为爱着,她愚蠢地认为,可以战胜时光,战胜一切困难。
      恋爱中的人都是这样子愚蠢,误将一个时点感觉错想成一生,以为爱情就是一生一事,爱情是世界上任何力量都不可挫败的。其实爱情不过是一种时点或是一种时期感动。它就象一朵花一样,发芽、抽叶、开花、凋谢。
      文学作品中的伟大爱情都是在开花时采撷下来,制成标本以供后人景仰。比如说祝英台与梁山伯,如果他们结为夫妻,也许有天山伯兄怪罪英台妹妹过于有主见,而英台妹妹也许会发现山伯兄如此懦弱。但因为他们死了,化成蝶,就成了千古传诵的爱情佳话,令一代又一代的人幻想着。
      倘若当年继母没能嫁与父亲,也许她会用一生的时光来怀念父亲。就象现在的我怀念着哲林。但她嫁给了他,平凡而琐碎的人生磨尽爱情的光泽,衰老露出狰狞的面孔。她才三十出头,放眼人生是辽阔的草原,而我父亲的人生路是一条胡同,窄窄地,只有一个出口。
      我能够理解继母,能够理解每一个爱过的女人的心。
      时光,它真的是无坚不摧的。

      我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感觉自己被凝固住了。
      如果能凝固在这一刻那也是快乐的事情,因为永远不会看到我的熟悉的一切变成沧海桑田。
      “飞飞。”有人轻声唤我,还有手轻轻地搭在我肩膀。
      我缓缓地回过头来。
      天已经全黑了,错落的华灯在远处重重叠叠,将自己影衬成一个黑暗的盲点。安澜的脸背着光,微笑也带着一种暗沉沉的味道。“飞飞,你在掉眼泪?”
      “安澜,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安澜在我身边坐下,不解地看着我:“当然是我,你问的好奇怪。”
      “你怎么忽然消失了?”
      “飞飞你找过我?”安澜眼睛一亮。
      “是的。”我心虚地放低声音,因为有事找他帮忙,算不算是找他呢?
      可惜骗不了他,他对我是太了解了。他说:“你是有事找我帮忙吧?”
      “是的。”
      “说吧。”
      “已经解决了。”
      他问:“怎么解决的?”
      “什么意思?”
      安澜说:“找我帮忙,肯定对你来说是最后的办法了,那你后来怎么解决的?”
      “反正……解决了。”
      声音里的低落引起的安澜的注意,他仔细地审视我,皱眉说:“你好象瘦了不少。”
      这话勾起我心里的难受,这一个月对我来说确实是人生最难熬的岁月。
      “飞飞,那件事很困难,对不对?”
      “还好。”
      “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我看能不能再帮你一些?”
      “不,安澜,真的不用,我现在……真的很好。”
      安澜凝视我片刻,确信我不会说出来后,用愧疚的口气说:“对不起。”
      我诧异地看他一眼:“为什么说对不起?”
      “没有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帮上你。我到玉龙雪山登山去了,之前给你打电话想告诉你的,你没接。”
      我有点吃惊,问:“安澜你还爱好登山?”
      “是呀,从二十岁开始我就是登山俱乐部的成员,我还是野外探险俱乐部的成员,你以前没有留意过吗?我经常会消失一两个月的。”
      我确实没有留意过,因为一向是他主动给我电话的,而且我听到的他消失的解释版本也不是如此。“他们跟我说你是为了甩掉某个女孩才消失的。”
      安澜笑,说:“有一两次也确实如此。”
      “你都去哪里探过险?”我好奇起来。
      “很多地方。”
      “那你印象最深的是哪里呀?”
      安澜犹豫了一会儿,说:“印象最深的是罗布泊,我跟队友们在里面迷路了,整整一个月呀,不少队友死了,我以为自己也会死的。”
      他的口气很平淡,可我听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罗布泊,迷路,死亡,这个真的是花花公子安澜吗?我怎么觉得身边坐着的是个陌生人。
      安澜见我半天没吭声,偏头看着我,嘴角勾起熟悉的笑容:“怎么?被我吸引了吗?”
      我白他一眼,说:“我早对你有免疫力了。”
      安澜哈哈笑着。
      我打断他的笑,问:“安澜,你怎么来这里了?”
      “明天这里就拆迁了,我想,飞飞今晚一定会过来的,而且会傻兮兮地掉眼泪,坐上一个晚上。”
      “胡说。”
      “如果你不过来,你就不是叶静飞了。”
      我哑然无言,他确实了解我。

      安澜点燃一支烟抽着,远处的霓虹为他打上光影,一种盛世华年的俊美,一种漫不经心的俊美。
      “我也希望有女人会因为我们相识的地方不再存在而哭。”他淡淡地说,吐出的烟浮起,被远处的光染上颜色。
      我忍不住调侃他:“会的,酒吧拆迁时,一定会有很多女人来凭吊你们的一夜激情。”
      安澜呵呵笑了,揽住我的肩说:“你会是其中一个吗?”
      “我们有一夜激情吗?”
      “要不今天晚上补上?”
      我用手肘轻轻地撞他一下,他呵呵笑着。我深吸口气,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怅然地说:“安澜,我想要爱情,长长久久的爱情,任时光风吹雨打都不会褪色。”
      “飞飞,这是所有的人都想要的,可是最终只是少数人得到。”
      “是呀……”我无限惆怅,“这里拆迁后,会变成什么呢?”
      安澜说:“不知道,也许是高楼,也许是绿化带,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变。”
      这句话又勾起我的回忆,哲林说过,有一天我们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可是我们还没有变的面目全非,世界已经变化了,也许还有更大的变化要来,而我们只是束手无策地看着。
      我伤感地说:“真舍不得这个咖啡馆……”
      安澜轻轻地拍着我肩,一种无言的安尉。我看着他嘴里含着的香烟,那点烟火在我额头处明灭着。“如果有一天酒吧也拆迁或是结束营业了,我也一定会难过的,也会想起,我在那里曾经遇到安澜。”
      安澜没吭声,半晌,将烟蒂弹远,一点火星在空中划过落入草丛里。他拉起我的手,说:“来,让咖啡馆为飞飞再营业一晚。”
      他打开木门,咯吱一声,在黑暗里特别响亮。“你站着别动。”他说完,按下打火机,走到柜台里找出几支蜡烛点上。
      我看到咖啡馆里桌椅都还没有搬,不免奇怪。“明天就拆迁了,怎么你的东西还不搬走呢?”
      “这些东西明天会有人来搬的。我知道你肯定要来的,所以留下一个完整的咖啡馆让你凭吊。”安澜手持蜡烛,拉着我走到我常坐的位置。
      我习惯地偏头看着窗外的木棉树,这个时季它已经开始飘絮了,可惜太黑了看不到,每年木棉飘絮时,都象在下雪。
      安澜并没有在我对面坐下,而是匆匆走向外面。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要去哪里?”
      他没有问答。
      我看到他走到咖啡馆外面,进了自己的车,一会儿手里拎着什么东西下来。等他走进咖啡馆,我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两杯咖啡,一小盒蛋糕。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坐下,说:“这里的水电都断了,煮不了咖啡,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你就将就着喝吧。”
      我刻意忽视心中升腾的感动,拿过一杯咖啡,揭开纸盖,轻轻喝了一口。这种速溶咖啡,自然比不上现煮的蓝山咖啡,可是又有什么比得上安澜的一片好心呢?想起以前在酒吧上班时候,我会偶有异想,想吃点特别的东西,安澜总是二话不说开车给我买来。他对我的好,我是从未放在心上,不过也没有忘记。
      安澜举起咖啡,说:“为飞飞曾经的爱情。”
      我举起咖啡,说:“为无敌的时光,为最终的沧海桑田,为无法回到的过去……”
      安澜扣住我的手腕,摇头,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用的字眼。”
      “你不喜欢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蛮横地继续说,“为暧昧不明的将来,为短暂的存在,为永恒的流逝,为时光打不败的、为沧海桑田湮没不了的、为过去将来永远存在的、为既短暂又永恒的爱情,为真正爱过的我与安澜,干杯。”
      安澜松开我的手腕,笑了笑,放下杯子。“胡说。”
      “我可没有胡说,有人说最深的爱才有最深的伤,我伤痛三年,安澜你做了比我更长时间的花花公子,你的伤痛并不比我轻。”我瞪他一眼,“快点举杯了,不要磨磨蹭蹭。”
      安澜不肯。
      我就一直举着杯子,他最终无奈地摇摇头,举杯与我相碰。
      我喝了一口,揭开蛋糕的纸盖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因为饿坏了,什么礼仪风度都顾不得了。
      安澜微笑地感叹:“你现在这样子真象以前的你呀。”
      以前的我是天真未凿的,象个孩子般的,不想明天是什么天气,不想着梦想能否实现,只知道抓住每一刻的欢热闹腾。这也是我吸引安澜跟哲林的缘故,让他们忘记时间的流逝。
      但现在的我,就站在流逝的浪尖。
      我心中发堵,蛋糕梗在喉咙口,进退两难。
      安澜一直凝视着我,目光极柔,象一泓春水。他的目光一直是柔和,看八十岁老妪是这样,看八岁幼童也是这样。但今天柔和的令人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流淌出来了。
      我避开他的眼神,专心致志地吃蛋糕。

      蜡烛很快烧到了尽头,我们各占着一个沙发躺着,黑暗无声无息地流淌。我说了很多话,关于从前的我,但通常我一开口,安澜就猜出我要说什么。我这才发现,我的事情他知道的真多呀。
      后来我无话可说了,整个咖啡馆也就安静下来了,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着。安静一长久,空气就变得不一样了。我于是重新找了话题:“我以为今天晚上会坐在外面一宿的。”
      “飞飞,你忘记了加流泪两个字。”
      “是呀……”我摸着脸,先前流的眼泪已经干了,结了一层沙沙的盐,一摸就簌簌落下。
      话题无法继续,又安静下来了。
      我睡不着,心里又觉得不安,没话找话:“安澜,你睡着了吗?”
      “没有。”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很多年以后,我还会记得,我与飞飞在木棉花下咖啡馆呆了一夜凭吊她逝去的爱情。”
      我彻底无语了,也不再找话题了。听着安澜的呼吸声,渐渐地心平气和,后来就睡着了。
      醒来时候,外面已有浅浅晨曦,我环顾着咖啡馆,木桌木椅木窗台,放着摄影杂志的小书架,推门时叮叮作响的风铃……这一切都会消失,但也永远不会消失,它存在我记忆里,和我一起逝去的爱情一起。
      安澜锁上大门,晨光把告示影成败破的黄色。

      和安澜告别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原先住的住宅区,沿着往日的上班路线,又一次经过绿树白花,聆听朗朗儿声,又一次经过贴满笑脸的照相馆,然后站在尘埃飞扬的咖啡馆面前。
      屋顶已经去掉了,墙漆也裂了,露出简陋的内里。
      推土机撞了过去,轰然倒塌,尘土飞扬。
      尘土扑了我一脸,我的心中也有东西轰然倒塌,却没有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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