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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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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匆匆吃过晚饭就出了门,苍白的脸颊直渗出汗珠,一路小跑到山上去,不给玲子发问的机会。
她是什么意思呢?柳青想象着。想必是还喜欢着自己哩,否则哪里会大老远追来,这女人,莫不是还在当我傻瓜么?虽然自己嘴巴不说什么,那点儿小心思怎么看不出来。得意的摸了摸自己未清理干净的胡渣,赏起夕阳来。
却该如何应对呢?柳青愁眉苦脸的躺倒在树阴下,玲子住在这里,想做些什么都提心吊胆呢。不如就此说清楚吧,似乎又有些自以为是。而不论如何徐妍都会大肆嘲笑一番,甚至当作自己余情未了的证明,告诉父母亲。对她还很有好感的他们,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的事来呀。单就告诉玲子吧,想着奶奶走后自己难得的闲适都要消磨了去,就感到无比的头疼和无辜,处在这世上,如何就这么多不在计划中的义务呢?
突然懈怠了下来,却何须思忖这许多?该来的不容阻止,已发生的无从变改。他仰头看着傍晚穿过叶片筛落下的许许暗金色,草间因风搔在他的手臂,身体仿佛裹在一团草席,到处都是新鲜的香气。爬山的些儿汗珠都已消散,干爽的肌肤迎着凉风,这一切使他感到惬意和舒适。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决定还是做一个傻瓜比较方便。
第二天,柳青急匆匆的坐上平常的位置,特地没做家事,要让戏弄他的徐妍好好痛苦一番。他就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嘿嘿直笑,看门外逐渐璀璨的金色,又逐渐消沉了下去。最后唯有张大了嘴巴做惊愕状,这一整日徐妍都没过来。
木鱼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得习惯的爱抚,不满的喵了一声,趴到角落去了。
是我听错了吗?还是她记错了呢?亦或者临时有事?那么明天会不会来呢?要不要做家事呢?柳青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索着,终于玲子一掀被子,把他赶到客厅去了。
这天晚上,柳青的疲惫终于得以安睡,看来只是在戏耍自己呢。一想到这两天愚蠢的行径和思想,就感觉羞耻无比。也庆幸没和人提及,否则该多么讨人厌烦呀。
玲子侧着身子,看着熟睡的丈夫,那异常的行为和幸福的样子使她怀疑起来,这两天他在干什么呢?店里的被子没有晒,饭也是随便做的,玲子悄悄爬起来摸了摸木鱼的碗,连猫都没喂哩。玲子惊恐起来,想必那顿饭也只是看自己会抱怨才做的吧。
如果是一些重要的事,或者过失,他这般无用的人,也确实会如此哩,但却不可能不委托她,而自己躲到一边去的。但如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只会找个角落自己絮絮叨叨一番,然后忘了,怎么会如此呢?大概是某些不能告诉我的东西吧。玲子感觉自己接近了答案。
玲子难得的请了假,装模作样的走出门去,又折了回来,藏在大厅侧的储物间里,透过门缝看着丈夫。
“真可怜呐。”柳青一脸抱歉的抱起木鱼,往里去了,一会儿有执了个碗出来,一点一点喂着。
“抱歉,抱歉,是饿坏了吧,话说你也该学会自己吃饭了呀,虽然貌似把厨房的鱼干吃掉了,叫你木鱼还真合适哩。”
柳青环抱着木鱼,用额头蹭了蹭她的脑袋,一脸的高兴。又捧到桌子上,取出支毛笔逗弄她的须儿,稍一抬举,木鱼就攀了上去。他更举高些来戏弄,最后站起身来。却见木鱼前爪垂在胸前,稍稍向前探去。后腿直立,踮着脚尖谨慎挪移。柳青的毛笔扫落在她的鼻尖,迅捷又抽走了。木鱼扑了个空,跌落在桌上,打翻一只笔筒。木鱼气恼非常,柳青则洋洋得意,越发举得高了。木鱼忽的蹲下身子,一下蹿到柳青肩上。柳青惊得往后一仰,木鱼弓着身子,四肢战战兢兢的抓住肩膀,一丝血液渗破白皙的肌肤。
“呀,好疼,快下来。”
柳青左右摇晃着木鱼,木鱼摇摇摆摆却抓得更紧了,血液渐渐染红了袖子,柳青抽搐的脸突然高兴起来,若无其事的取出工具开始擦地。也并非是若无其事哩,不时宠溺的摸一摸木鱼的脑袋,与其说是在擦地,玩的成分还更多些。突然一推抹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玲子趁机溜出门去,长舒了口气,这样没用的男人,怀疑他就跟怀疑木鱼一样荒谬呢。不正是因为老实木纳自己才会嫁给他的么,想着自己近三十的年纪,能找到个差不多过一辈子,没太多事的,就很不错了呢。虽然各种方面都不能满意,总归不是个吃白饭的男人,虽然是吃奶奶的就是了,但以后,这旅店不就是自己家的了吗?吃自己家的饭,到底有什么可耻的呢?想着想着,倒觉得自己是占了不少便宜,抛下他上班去了。
徐妍依旧架着那把紫色小伞走上山来,因为买烟,与玲子错开了。
“哟。”
徐妍毫不介意的走进门去,柳青正背着门,侧卧在地板上逗猫,听到声音不由得转过头去。
“我应诺过来了哟,先看看有什么要做的吧。”说着就踏了进来。
“哎?!”
柳青微咧开嘴,被徐妍塞进一支香烟,就这样侧头看着,木鱼一甩尾巴,齿高气昂的走出门去。
柳青在沙发上静静看着杂志,徐妍来回走动着,霎时间来来去去似乎变出很多个她,这或者是她对自己曾经离去的补偿。
“你做事依旧这么随便呀,窗户的背面也要擦哦,你这里毕竟是旅店吧,总要给人好些的印象呢,还有那些角落的灰尘……”
柳青又抽出一支香烟,徐妍很自然的掏出火机给他点上,有着相同味道的香烟,相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会造成一种怎样的感情呢?柳青看着缓缓消散向窗外的淡色气体,有些惆怅和一种不可思议的幸福感。对于一个结了婚的人来说,这种幸福是应该的,或者说会发生的么?柳青摇了摇头,却想不出这种感觉的来由,如果说当年她的离去是对自己未来充满鄙夷的践踏,那么那个特地邀请自己去的婚礼就是赤裸裸的毁灭,柳青一直都忘不了雪白婚纱包裹下,那个陌生的样子,骄傲的姿态,以及嘲笑的眼神。如果说爱的越强烈恨得越痛苦的话,自那天以后,在柳青心里已经化作了无所谓的虚无,如此说来,自己还要感谢徐妍一番。那么此时此刻升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柳青闭上眼睛,答案出现在了湛蓝色的脑海里,那是一间小小的屋子。
徐妍永远是比他高一届的学姐,在他上大学之前,似乎就特地准备好了两个人一起住的房子,虽然两人的交往的确认要比她租房还要晚一年。那是一间毫无女性元素,却充满了徐妍这个女性的元素,施舍般的把他纳入进去,这施舍却也是徐妍最重要的特性之一,这在许多年前柳青就知晓了。不管怎么说,这一间足以遮蔽风雨的,有窗户和门的屋子,承载了他们三年的,或者说一整个年代的幸福。虽然或者要怀疑,幸福是否基柱在这个丑陋的廉价出租屋呢?在两人呢?还是只有自己在傻瓜似的快乐着?在这个自己意识全然得不到伸张的屋子自顾自的幸福着。他一直附属似的与她一起分享着毫无意义的元素,所有几乎成为他部分的元素,却在她离去的霎那间转化做了黑压压的陌生感,整个房间只有木鱼和自己对她的假设存在着,而最终,只有木鱼单独的存在于自己的世界里。
曾经愚蠢的幸福,在自己已经对其回绝的状况下,却能反应在今天的自己么?如果曾经是确实快乐着的,那么却又如何能够抹消?结果自己并没有完全的无所谓么?柳青抬眼细细看着徐妍弓下身子拖地的样子,或者因为太过相似,在那瞬间,恍惚的回到了过去吧。反手抱着脑袋靠在沙发背上,今天和从前,到底哪个更好些呢,这却不是现在的自己能思索得清的吧。
“话说你这样过来,夫家不会有意见么?”
柳青手握的杂志卷作一团,不时又舒展开来,眼睛不知该到那儿去,最终和四肢一起倦缩在沙发上。
“呀,你不知道吗?”
“什么?”
“没什么。”笑盈盈的拖起地来。
柳青没有追问,他对于徐妍这种猜谜似的说法已经感到厌倦了,毋宁说在这时候,徐妍已经得到自己的心思,如果她变着法的来欺骗自己,信或是不信呢?还是说继续追寻下去呢?那或者就正中她的陷阱里,又要面对一些不想面对的东西了。柳青一抬眼,忧郁的看向窗外,还是无所谓的好了,一片划过窗前的叶子,通过眼球轻轻落在心上,微一停滞,瞬时就会抛入看不见的阴沟里。
徐妍变魔术似的从背后取出一支酒,分别倒了一杯,柳青看了看,这是旅店最好的红酒。
“呀,做完事喝一杯果然很愉快呢。”
徐妍敲了敲柳青停滞的杯子和呆滞的眼神,自顾自的一口吞了下去。
“我还不知道你会喝酒了。”柳青抿了一口,看着她起伏的脖颈,像是一道黄昏时候的雪山。
“毕竟好多年了嘛。”
“哦。”
柳青有些不明所以,看着高脚杯中间打着旋的血红色液体,像是要把思想,人格,过去,梦想,许多重要不重要的东西都吸纳进去,然后通过唇齿埋藏在看不见的深处,直到那甘甜和苦涩感成为一种伤春悲秋的无所谓的情绪,原本的东西就会消散殆尽,自己将成为相似的另一个人。
“你一个人的时候做些什么呢?”徐妍问。
“没有这种时候的吧,木鱼一直在这里。”
“不知说可怜,还是说狡猾呢?”
徐妍想到了前几天两人重逢的时候,自己是第一次看到那个落魄的样子,江风在他雪白纤细的腰际刮起来,白色的粗布衬衫没系上最下的扣子,像一支小小的白旗,小心挥舞在这个人的背面。因为骄傲,或者作为同义词的鄙夷,自己从未仔细观察过他的背面,弓着的腰身缺少营养,手臂和下巴无奈依靠在铁锈栏杆上,苍白的小腿没有多少肌肉,倔强的支撑这个羸弱的人。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已经没有选择主人的动力,只是惩罚式的被动的寂寞活着。但应该被惩罚的不是我么?所以让我见到那些吗?徐妍早已忘了当初抛弃他的理由,或者是一直都不清楚的。
近二十年养成的习惯,以为戒掉的五年,只是积攒起来,所以在今天迸发出来么?因为没有忘记,所以认了出来,因为悔恨,所以注意他寂寞的背影。在炙热的眸子相撞的那一霎那,时间之河继续流淌起来,以更猛烈的姿态,回潮,将爱完整的还给自己——这正是一道曲折的必经之路,她得以用一种新的观点去看待过去的人生。珍物在已经过去的遗忘之海中重新觅得,抛弃才是最好的选择方式。
“你不是么?”柳青不服气的反驳道。
“或者确实呢。”
想到自己荒废的年华和在今天看来无比错误的决定,虽然这完全是不可预测的,徐妍还是痛恨着那个时候的自己,以及在自己身边染上幸福假象的路人。
人是从众的动物,尤其在没有目标,而时间强制着要向前去的时候,从众确实是既方便又正确的,也为一旦失败照成无可奈何的假象,把责任扔给社会。但莫非不可以扔给社会么?社会不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机构么?决定一生的卖身契里无疑是有责任条款的,以容纳错误来保证整个社会的仿佛正确性,以及所谓公平性的表达。但是微妙到心思,无论如何,社会也不能给出一个正确的答案,虽然时常把其当作是行为的先行物,予以束缚和强制性的引导罢了。
那种叫做道德的东西,是这方面的先行者,父与子,师与生,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继承着古老的规则和时髦的词汇,以训练成社会以及文化的齿轮,推动整个群体往未来继续走去。但凡有一颗齿轮怠慢些,后面的齿轮就会一个接一个跟上来,直到把他撵碎,代替他的位置。这种修复功能使这个社会安然度过了几千年,以后也会安然下去,等待一个叫永远的时限到来。社会既容纳错误,又不允许个人的错误,毋宁说一定要承认错误才可以的,不允许的是叫做错误的行为,以及其只代表自己的立场,似乎一个渺小齿轮的人性化就足以使得整个社会支离破碎。那么,只有确实的打破这些,打破所有的回避和敷衍,去坚持,去毁灭,这才是真实的自身,以及走向幸福的方式。
“我要离婚了。”徐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