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柳青》郭雅彦

1、章一

　　男子看着江上拂过的晚风，夏日的余晖犹未散去，在他身上影影卓卓落下一些桑叶圆片，淡淡的晚霞被黑夜笼罩得只剩一丝儿灰色，逐渐远去在山角。这时候行人逐渐回家去了，周围三两两点小楼骤的亮起了黄灯，在隔了一街的岸边，男子不经意的嗅到各种，带着家庭温热的辣椒味。
　　他低垂着脑袋，长发凌乱而光洁，遮盖了脸颊，白色短袖衬衫逐渐染作污色，单薄的向西面支展着，如同头顶的桑叶，浅浅的依在红绣的护栏，仿佛一阵风就要飘到那越看不清晰的远方。七点多的小路空荡荡的，男子有些无聊，转过身去看天际那浅蓝色的遗落物，心中泛起许多孤独而无辜的情绪，随这身白衫点点沉入黑漆漆的河流。
　　“啊，柳青。”听到这招呼声，他有些意外的回过头去，迎面来的是一辆淡粉色自行车，束着双马尾的女孩儿挥了挥手，慢慢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他细细看着女孩眼角粉红色肌肤滴着的泪痣，一时想不起来。
　　“哦。”柳青微有些尴尬的搓着手掌，手汗黏糊糊的令人无法适从。
　　“几年不见了吧，还好么？”
　　“好是个什么标准呢？如果我回答普通，而又不是敷衍你的话，根本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吧。”垂下的眼睛湿漉漉的，倒影着女孩握在把手的雪白。
　　“呵呵，你还是老样子呢。”女孩笑了起来，把车停到一边，靠在柳青身侧。
　　两人间形成一个微妙的空间，既不在这夏天使得闷热，也不会因为疏远而造成一片空虚的不适，两人自然的在淡薄的天色下落出一个交错的影子，纤瘦而稚嫩的相互偎依着。柳青瞄了一眼身侧略矮的人，感到一阵陌生的舒适。
　　“好久。”柳青叹了口气，周围昏沉沉的，限制的视线徒然令他有些伤感。
　　“嗯。”
　　两人背过身去，倚靠着栏杆看那逐渐明亮的月牙，像忘了似的，久久谁都没有说话。
　　“猫，还养着吗？”
　　“木鱼？啊，养着呢，养着呢。”柳青想了起来，是他大学时候的女友，徐妍。
　　“要去看看吗？”他不假思索的说道，然后有些后悔的蹙起脸颊，家中妻子恐怕是不希望看到她的。
　　“不必了。”徐妍呵呵一笑，笑吟吟的眼睛看穿了他似的，而他本来也不擅长伪装自己。
　　“虽然是想看一看，但愿你家阿玲没有亏待它。”
　　“怎么会呢？”柳青的脸急促而通红了，汗津津的在月光下，显得圆润而晶莹，正如现在天上还远未接近的，十五的月光。
　　“没机会呢，以后吧。”徐妍轻盈的跨上自行车，小跑了几步，慢悠悠的转了起来。
　　“哦，我与女伴租了莲花山16号的屋子，电话嘛，反正你也记不住的。”
　　“啊，我住在奶奶的温泉旅店。”说完又有些后悔起来。
　　“知道啦。”怕他追赶似的，双腿修长的蹬了起来，一溜烟的消失在树影中了。
　　柳青轻轻踢着小腿，半趴在栏杆上，八点钟，散步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蝉声一阵扰得焦躁，思想着却没哪儿去，只得耐心下来，并不理路人仿佛凑过来的眼神。
　　与徐妍的交往，算来比结婚还要长些，两家本是邻居，虽然不算相熟，但也有不少交往，徐妍比他要大一岁，每年他上学的时候，徐妍总会是他前辈，一直到他上了班，结了婚，都是如此。两人从小到大，由于年龄差，玩也总不到一起，何况男女生嘛。许多时候，只是父母出了门，会寄放到隔壁去，他也木纳的说不出话，也或者由于说不出话来，才正给了父母甩包袱的机会。徐妍很早就会做饭，似乎从那时候起，他便是受徐妍照顾着的，像是一个生分些的弟弟，或者一个可爱的堂弟呢？两人到底是怎么开始交往的呢？柳青思索不出，反复摸索着仅有的口袋，好久才想起香烟扔在店里了，不由得焦躁起来，跺了跺脚。
　　每在这个时候，徐妍就会恰时分的递上香烟，帮他点上火，笑吟吟的开门出去。嗯，她自己说闻不得这味儿的，却不知道她先生也抽不。柳青想象的伸长了手指，仿佛看着烟气渐渐缭绕到夜晚中去，自己确如那想象中无依无靠的香烟，谁又看得到呢？
　　虽然确定了关系，想起来似乎是徐妍说
　　“这样一辈子好了。”
　　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想来也是可怜自己，照顾自己而说的吧，柳青想不起当时自己说了什么，想着什么。但思量下，或者也就是唯唯诺诺而已。之后与之前也没许多不同，两家父母倒是高兴着的，特地一起吃了顿饭，记得那是刚上大学的时候，自己唯一一次酒醉是在那天。想来或者因为酒致使的兴奋和幸福感，所以许多事情就忘了吧。
　　为什么会是徐妍呢？自己有时候会想，但自嘲着，除了她还有谁呢？如此这般的不擅交际，却想认识些什么人呢？想来或者天是眷顾着我等人的，否则都要孤零零的呀。柳青抱胸凝视在对岸的灯光，昏沉沉的像是秋天染的小山，又像是夜晚徐妍渗出汗珠的大腿，闷热使他张开手来，胸前一片空荡荡的。原来自己也不无辜呀，他想着。
　　甩了甩脑袋，无奈叹了口气，想象中的香烟穿过温热的唇，无色的散漫开去。柳青嘿的一声伸展着纤弱的胳膊腿，搓了搓手，背光表盘明亮的显示着已经十点了。蹬了蹬腿，悠悠然往西边的小山去。

　　“啊，回来了呀。”玲子坐在房里，翘着腿随意跳着频道，隔着门的走道可以听到快速转换的电视声。
　　比敷衍的迎接声更快些的，木鱼从门外穿了进来，贴着他光秃秃的小腿喵喵叫着。
　　“哦，哦。”柳青蹲下身子，干脆靠门坐了下来，拎起她柔软的脖子，小心放到盘坐的大腿中，微曲着食指细细揉捏她的肚子。
　　“木鱼吃过饭了吗？”是向屋里问的，耳朵却听着木鱼舒服的喵喵声，脸上浮起一些笑意，另一只手也从大腿抽了出来，抚摸她的脑袋，木鱼舒服的喵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明知故问。”屋内人嘟囔着，似乎不再换台了，悉悉窣窣的，一会儿拿了个小碗出来。
　　“吃吧，木鱼。”
　　并不理睬，犹自向柳青撒着娇，柳青也眯着眼喵喵叫起来，腰渐渐弓了起来，有着白皙皮肤的柳青，在玲子眼里就像一只家养的白猫。
　　“你记得喂猫，我先去睡了，还有洗澡，我不想再说了。”
　　“啊，啊。”柳青敷衍着，一只手撩过碗来，想起什么似的。
　　“哦，帮我把勺子拿来。”
　　“它也该会自己吃了。”玲子有些恼怒起来。
　　“没事的嘛，没事的嘛。”柳青笑嘻嘻的看向玲子，殷切的低下脑袋，玲子就是受不得这个姿态，所以才嫁给他的。转过身往里去，回来把勺子抛到他手里。
　　“谢呐。”柳青双手执着勺子，表演似的作了个揖。玲子看着他慢慢喂着猫儿，没趣的向房去了。

　　柳青坐在前台打着哈欠，夏天是没许多人会来温泉旅馆的，倒也方便他偷懒，只是依旧不给四处走动罢了。木制大厅保留着一百年前的风味，到处嵌着的金色流苏显得奢侈而雅致，褪色的柱子和木板墙落在阳光的背面，沉淀出一阵腐败的阴晦色。正如奶奶所骄傲的，这个大厅是高贵和历史的结合物。只是不肯装空调，使而闷热得难忍。柳青懒散的趴在木质雕大朵牡丹案台上，吐出舌头，执着纸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玲子已经上班去了。整个旅馆只剩柳青和木鱼，由于太热，互相舍弃了。不知这时候木鱼在哪棵树下贪凉呢？柳青昏沉沉的想着。
　　“有人吗？”
　　“啊。”
　　柳青含糊的应了一声，坐起身子，阳光汇聚的大门前，女人承了一把蕾丝边紫色丝绸小伞直直站着，伞影落在她的脸颊，看不清相貌。
　　“请问是要订房吗。”柳青起身出去，搓了搓发油的鼻翼，夏天在他身上洒下一层薄薄的汗珠，温暖过头的感觉在他肌肤通红得发麻，像是一种紧张而欣悦的情绪，断续的哈欠一次次的否定了这些。
　　“不，只是来问路的。”
　　徐妍笑着站在阳光底下，伞收了起来，炎热的阳光在她脸颊晶莹得透明，可以看到浅浅跳动的青丝血管，眼眸和细巧的牙齿像是着了一层金色，使柳青久卧阴室的眼睛有些不能直视。
　　“你怎么来了？”柳青有些惊恐，庆幸这个时候并没有别人在。
　　“心血来潮呗。”
　　徐妍说着迈出小腿，想要进去，柳青不自觉的拦住了她，屈着手臂犹豫着垂落在腿边。
　　徐妍从来是这般我行我素，并不考虑自己的想法，或者是把自己当傻瓜一样，觉得如何也不需要问询。这是两人在长久交往中形成的习惯，随着徐妍越来越聪明强势，自己就愈加温吞，两人交杂出的果实，也是过去感情的证明。如果不是最后徐妍擅自离去，或者在许多年后会成为两人间幸福生活的象征吧。柳青咬了咬唇，在从前或者还会受她摆布戏弄，忍气吞声像一只娃娃，而今自己饱受生活的无聊和寂寞，何况在没有她的情况下，已经改变了许多。身体却习惯性的倦缩起来，柳青缩了缩脖子，始终说不出话来。
　　柳青低下的脑袋感觉到一丝嘲笑的视线，僵硬着不敢抬起头来，只牵引似的追着那双轻盈的粉色高跟鞋往里去。
　　“呐，你不是请我来看木鱼的么。”
　　转眼间，才发现徐妍已经趴案台上去了，装模作样的打着哈欠。也不知道她看了多久，但就想象自己的样子也很容易呢。柳青脸颊红通通的，这夏天却连自己也分析不出什么心情来，就微微发麻的左胸，也或者是胡乱喝了冻水。
　　“不知跑哪儿去了，一到夏天她也怕热哩。”
　　“我们一起找找？反正你也没事儿。”徐妍笑嘻嘻的盯着他细腻的肌肤，像是盯着一只只可爱的苹果，在脸颊，在脖颈，在纤细的手腕，在微微裸露出来的小腹……
　　“已经不是那种时候了。”
　　柳青抬头看向淡黄色的天花板，似乎想要找寻些什么，又似乎在追寻些什么，终于黯淡着垂了下来。
　　“是吗。”
　　徐妍立起身来，有些无趣的摆了摆手，撑着脑袋斜斜坐着。柳青也别过头去，两人的视角在此时形成一个平行。时间缓慢的流淌在其中，其外眼角所视到的，似乎都凝固在静止的眸子里。
　　柳青想起以前两人在一起时，大多数都处于这样的静态。与她的话比之猫儿或者还更少些。自己本是愚钝而无趣的，徐妍为了照顾自己可耻的言辞能力，也并不多话，两人就像凑合合租的穷学生，除了偶尔了打破沉默的话题，便是之后就是更长久的沉默了。找猫儿或者是两人唯一类似情侣的行为，慢悠悠结伴的找躲在草丛的木鱼，再慢悠悠的抱回去，是每天晚餐过后例行的活动。数年内两人大多数的话都是在这时候的，最后一次就是徐妍提出分手的时候，两人慢悠悠的抱了她回去，第二天自己就发现徐妍再也不见了。
　　“时间快得无法适从，好像站在一个漩涡的中心，意识还停留在向我涌来的波涛，未发觉就沉入水底了。”
　　柳青坐向旁的梨花明式镂虬龙椅上，手搁在扶手撑住脑袋，懒散的收腰缩入阴暗，并不介意门外刺目的阳光。
　　木鱼小小的身子不知从哪儿转了出来，添了添柳青的小腿，柔软的皮毛打着圈儿的蹭着，像一个殷勤的情人，不时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柳青，小声叫唤着。柳青一脸宠溺的弯下身子，一手握住她的右爪，另一只手托在她苗条的腰际，一下子就把她抱到腿上，食指和中指轻轻搔在她的背脊，木鱼舒服的抬头喵了一声，又趴在他大腿上。
　　徐妍饶有兴致的看着柳青玩耍，在这霎时间仿佛回到那个青涩的年代，也在这霎时间知道那是值得回忆的。她的手指渗出些汗珠，在桌子上敲出旋律，湿润的唇跟着哼起歌来。
　　以前自己总不明白柳青为何那么喜欢那只捡来的猫儿，为了照顾他的喜好和难得升起的这种情绪，是怀着一种怎样无所谓的心情接纳她和他的呀。是习惯所形成的责任感，以及想要逃避这种责任的倦怠心，或者是值得倦怠的吧，面对这个不温不火的男人，不论自己做什么都得不到想要的反应，和想要通过反应确认的感情。直到最后他还是这个懒散无所谓的样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走出门去，等了几年都没有来找寻过。或者在他心中，自己连猫儿也比不上吧。徐妍叹了口气。
　　柳青听到这声叹息，胆颤的偏过头去，徐妍正伏在桌子上，脸颊埋在两条白帛似的小臂间，长发散乱开来，像是一摊落在白布上的桃花。不由得看痴了。
　　木鱼在他腿上呆呆坐着，困怠起来，弓起腰来打了个哈欠，窜将下来，慢悠悠踱着步子往里间走去。却被徐妍发现，把她横抱了起来。木鱼喵的一声叫将出来，咧开的小嘴露出尖牙，待到徐妍无奈放开了她，一下子就跳到角落，不知跑哪儿去了。
　　“我越发不受木鱼待见了呢。”徐妍支起身子，微有些可怜的样子。
　　“木鱼就这样。”柳青别过面去，看向猫儿离开的踪迹，怕自己脸上的微微泛红被她察觉。
　　“对阿玲也如此么？”
　　“啊，对谁都有种天生的敌意呢，或者因为是被遗弃的猫儿吧。”
　　徐妍哼的一声，有些高兴，他们才结婚两年，自己与猫儿相处也有三年的。
　　“阿玲会做家务的么？”
　　“不会呀，虽然这个旅馆并不大，有时候自己也忙不过来呢，本来还有个侄女儿，陪着奶奶旅行去了，总之相当劳累，辛亏这样的夏天没客人来呢。”
　　“这样啊。”徐妍笑嘻嘻的不说话了，在柳青看来似乎是在嘲弄着他，有些生气的别过面去。
　　“久违的，我明天来帮你做一些吧。”说着打伞走出门去。
　　“哦，谢谢，谢谢。”
　　柳青习惯性的答应着，想着明天可以偷懒就有些得意起来，突然想起并不能让她和玲子见面，回绝间却发觉徐妍已经不见了踪影，想要追去，看着门外银河似的阳光，终究没有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