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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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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寒过后的雨夹雪,纷纷攘攘地笼罩在整座城头上,那黑硬的砖磊砌成的黑硬城墙,就像一张神情紧紧褶皱着黑硬的人脸,敞开的城门就仿佛饥饿人张着的大嘴,有一种空洞的冷寂。
只记得是哥哥拉着小九的手,走入这座黑硬的城门,小九的脚穿着母亲亲手编制的草鞋,脚低垫了有碎布,走起来能更软和暖和,而编鞋子前的芒草杆子,小九也亲眼看到母亲放在锅里煮得更软了些,是新编好的,母亲今早才给小九穿上。比哥哥脚上穿的那双要好。
所以小九不觉得冷。
小九十分好奇地四下张望,因为她从来未到过这,这儿离家很远,人却那么多。大多是男人,皆行色匆碌,看不清面目,一晃而过地只能看到有的人头顶上挺着尖尖的灰褐色耳朵,也有是黄褐色,有的戴着毡帽,只帽檐下露出一半截。还有长着狐狸一般闪烁但又凄楚目光的女人,身子裹着重重的破花棉袄子,挎着盖麻布的大篮子,里面许是馒头或者包子。
沿着黑硬的石板砖大街走,轿子骡车琳琳。哥哥的声音一直在絮叨着什么,断断续续传到小九耳中,快走……乖乖的……九妹,就快到了快走……。
但小九根本不想听他的话,小九继续好奇张望——
摇红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自透明窗户斜入房里的,悬在窗户外面一颗橙色灯泡,早早发出的光,懒懒地映于面前桌上摆的樱桃红色玻璃花瓶身上,红的凝聚光点十分刺眼,看得人本能再阖上双眼。定了定神,蒌香!
哎!蒌香在门外立刻答应了一声,撩开帘子探头近来,姐姐醒啦。
嗯。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给姐姐的龙骨汤看火啊。
噢。摇红点点头,斜睨了钟一眼,离六点还差一刻,怎么还这么安静。
是,西院的丹枝和银槐两位姐姐下午去逛了没回,南院那边方才还听到几个小丫头吊嗓子来着,这会儿好像也出门去了。
噢。摇红起身,将盖在身上的葱白缎子罩袍披好,汤还得熬多久?厨房里有什么点心?我饿了。
有的有的,豆沙馅的奶皮酥和生煎肉馒头,我给姐姐拿去。说着门外一迭声的脚步跑远,又很快一迭声地跑回,掀帘子端盘子进来,一边又拿水壶泡茶,汤好了。
噢。摇红拿起一个奶皮酥咬了一口,露出暗红的豆沙馅,馅中居然有几丝乳白色的东西,是几个线头一般的虫子在努力往外钻。
该死的,这东西早坏了!摇红骂了一句。
怎么可能?中午才在珑心斋买回的。蒌香吓了一跳,探头来看。
摇红将手举起让蒌香看,但自己再一回神仔细看,却根本没有一丝虫子的影。
姐姐刚睡醒,眼睛还有点恍惚的吧。蒌香舒了口气。
摇红一时愣了。
姐姐喝茶。蒌香把一杯茶放到摇红面前。
摇红兀自愣了半晌。
哎,这是春在日渐衰落的日子呀。
忽听见屋外一阵笃、笃的木鞋底子敲着青砖地一路踱来。还有几声猫叫。
哟,蒌香你这是熬的什么汤?一股子怪味。
哦是洪菁姐!蒌香连忙陪笑,是龙骨汤。
龙骨汤?洪菁的声音尖刺,继而想起什么,大笑起来,不会是要熬给梁公子治疗皮肤病的吧?摇红、摇红!这会子还躲在屋子里贪睡哪?说着,就一边掀帘子走进来。
摇红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才抬眼望着洪菁,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坐。
洪菁穿着银青色的裙袄,披一件深红色的绒线外套,手里抱着她那只名叫欣欣的黄白纹长毛大头猫,今晚梁公子来么?真难为妹妹费心,他上回说过两小腿上干燥脱皮引成了皮肤疮……可是,用龙骨也不是这么个熬汤法治啊。
噢,摇红这会睡得头昏脑胀,便不冷不淡地答应一句。
难道在药店买时伙计没有说,要打碎了碾成粉末外敷么?没有听说过熬水喝的。洪菁仍笑着。
摇红指指面前的点心碟子,吃些?
留着给梁公子吃吧。对了,你好些日子没到西侧院去了吧?洪菁突然想起什么,同时怀里的猫嗷地一声张嘴打了个呵欠。
没有啊。摇红摇头。
昨天听我的那郁香丫头说起,她经过那院几次,都听到有老夫人在里头不安心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刚才我散步顺便走过去,果然听到里面有脚步声,且偶尔还隐约有老夫人在喃喃自语什么。
噢。摇红咬一口奶皮酥喝一口茶。
哎,老太太怪可怜的。洪菁摇头,她一张薄施了脂粉的容长脸上,描画得细细弯弯的眉黛,显出一丝忧愁,一边摇头那两侧耳垂上两颗与她肤色一般柔和的粉色水晶耳坠子也在轻轻摇动。
两人不由得静默了下来,眼睛都互相望着对方。
好啦,我也得回去了。改日一起出去逛逛再聊。
摇红脸上笑着,只看着洪菁走出去,哼着风吹绽蒲桃褐,雨淋殷杏子罗……木底鞋子敲着青砖地远去的脚步声。
时间渐渐到了夜晚。
已经八点过了一刻,邻近几家院子都亮着灯光,其中南面一家有外面来的学生在跟老师学曲艺。因此声音嘈杂显得热闹,不过听那学生的声音,已是沉厚有余,胸腔里却又憋闷得亮色不足,与老师示范的嗓音对比都要迟缓沧桑许多。
摇红摊开妆奁,摆出两支常戴的钿花,就着刨花水仔细地梳理好她的发式,然后穿上那件她特别喜欢的,一侧袍角绣有一只藕荷色蝴蝶的葱白缎子罩袍,坐在镜桌前一边修指甲,一边出神。
突然院子门口传来一些细碎的说话与脚步,哎呀,梁公子来了!蒌香的嗓音同时招呼起来。
摇红一回神,梁凰烨已经掀帘子走了进来。
摇红连忙站起来,吃饭了没有?今天早啊。
报社没事,所以早点出来了。不在这吃饭,咱们出去吃吧?万宝楼如何?有你喜欢的茄鲞。
你是在那约了谁啊?
约了两位朋友,庾治,还有一个你没见过,叫虞琅。
噢。摇红没有言语了,起身到衣橱里拿初春季里出门惯常穿的一件淡粉色羊绒大衣。脑子里还在想熬好多时的龙骨汤药,方才被洪菁一笑话,她就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
那虞琅可是个有意思的人物,他这次来,据说带了好些好玩的物事。
好玩的物事?他是干什么营生?摇红随口问句。
他啊,粱凰烨笑笑,还不止一个头衔呢,原来做过朝廷官署下的小采办,因为他为人勤苦好学,闲时做些学问,后来又兼些生意,贸易行里小有名气了,现在兼卖工艺品,对古玩还特有研究和眼光。
古玩?
嗯,甚至还是分辨真伪赝品的行家。梁凰烨加重语气。
那挺厉害的。摇红附和。
天完全黑了,但城里到处都笼罩了水色,看什么都隔了昏昏沉沉的纱似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照旧是朱雀大街傍晚特有的热闹繁华景致。
摇红和梁凰烨紧挨着坐在一辆人力车里,虽然四下覆着油纸和布帘,但寒风还是呼呼地从四周的缝隙往车里渗。
摇红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分明已经过了春分,可去年冬好似还没有过去,今年的春好似又特别迟。
梁凰烨伸过一只手臂来搂着她的肩,把她的身体往自己靠紧,并将她的紫羔围脖领子理一理,别冻了脖子,不然又说唱不出声音来。
没事儿。摇红笑笑,依顺地把头靠在他的脖颈。
万宝楼位于城中央大街上,顺着笔直宽敞的大道上,远远看到一面悬着数长串红灯笼于风中摇曳的门庭便是。
夜市交叠辉荧的灯火间,各色摊贩的吆喝叫卖声,往来憧憧人影接踵簇拥,映在摇红眼眸中,一恍间似被蒙上一层星光迷漫,一恍间人影又被拉扯变长。有一张张麻木的土色、褐色,长着黄狗一样尖长鼻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