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男儿有泪不轻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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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走进屋子，小山子的目光追随着母亲，看着她打开墙边破旧的大衣柜，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来。小山子正疑惑时，母亲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那双布满厚茧的手里捧着一双黑色的冬鞋。母亲柔柔地笑着，眼角微皱。“鞋做好了，快穿上试试吧。”
小山子兴奋地接过那双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不由地惊叹:“娘，这鞋子好漂亮啊！”
母亲仍是笑着点点头。小山子把鞋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破旧的草鞋，迫不及待地将两只小脚伸进了新鞋里。脚下软绵绵的触感，让穿惯了草鞋的他顿时傻了眼。可他只是知道鞋子穿着舒服，却不知道在他睡下后的每个安静的夜里，母亲借着烛光把她极细腻的爱揉进了每一根绳，编进了每一只鞋。原来一双鞋也可以这样让人温暖于心。母亲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眼里突然就盈了泪水:“你爹不在咱们身边，娘不能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从小到大，你一直陪着娘受苦受累，娘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娘才对。我不懂事，总是闯祸，让娘时时为我操心。”小山子鼻头一酸，抬起头望着母亲轻轻嗫嚅着。
“答应娘，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你都要好好活下去……”母亲扶着小山子的肩膀，忽然放声哭了出来。
“娘，我当然答应你。可是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啊，我可是男子汉啊！”小山子突然觉得，今天母亲有些不太对劲。母亲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轻摇头。此时懵懂的小山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一无所知。他见母亲哭得那样伤心，心里也难过起来。他扑向母亲的怀里:“不管发生什么，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说过的！”现在的小山子不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母亲对他说过最大的谎言。因为看不到未来就只好把往日堆积的未实现的愿望推向更远的未来。他仍然将这句话奉为苦难生活中的唯一真理。那是若隐若现的微光，可也足够支撑母子二人走到现在。
这位饱受辛酸的母亲心头一暖，将怀里慌张无助的小男孩抱得紧紧的，泪水不断地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小山子便已醒来，朦胧之间，他发现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了。他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只觉得身子软软懒懒的，竟有些不想起床。他突然回想起前一天晚上母亲所说，还是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他在心底默默想着，是不是家里要交租了？嗯，去年的租子没交够，上个月就有人来家里催，估计过些日子他们还会来。娘说了，这两年庄稼的收成确实不好，该交的租子也只能一拖再拖。可是在他的记忆里，即使生活有再多艰难困苦，他们都能熬着扛着，一路坚持下来。而小山子也很少见过母亲流过眼泪。是不是母亲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小山子暗自决定去田边看看母亲。他翻身起床，披上自己的白褂子，便往屋外跑去。
邻居李婶正在自家院前洗衣服，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像一支箭一样窜了出去，便关切地喊道：“大清早的，别到处乱跑，早点回来——”小山子听到这喊声，忙收住脚步，回过头来做了一个鬼脸：“知道啦——”人们常说，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总是精力充沛。这可不，小山子一溜烟便跑出去老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李婶的视野尽头。李婶望着小山子的背影，又低下头瞅了瞅手里湿漉漉的衣服，笑着叹气道：“郑姐儿这样的好福气，我可享不到啊。”
外面的天气很不错，熹微的阳光融入风中，暖暖地贴着小山子的脸颊亲吻着他。到了田边，小山子远远地站着，望见母亲佝偻的背影在田里缓缓移动，依旧是那条红头巾，在清晨的雾气里晃晃悠悠。此刻，在小山子的眼睛里，这种朦胧的美是母亲和这片田地所独有的，任何风景都比不上，对，是任何。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之后却又奇怪自己的笑怎么这样不自然。
母亲似乎有些累了,她停下来扶着锄头，用袖口抹了抹额角的汗水。突然，母亲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她扶着腰，脊背不停抽动着，样子十分痛苦。小山子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起来，他迈开步子冲进了田里。母亲听到身后的响声，心中一惊，当她回过头来时，却见到满脸泪水的小山子已站在自己面前。
“娘！你怎么了？”又惊又恐的小山子大声喊道。
“你来……来干什么？”母亲局促不安地笑着，她对儿子的忽然出现竟然有些措手不及。
“娘，你生病了吗？回家休息吧。”小山子越来越着急，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臂不放。
母亲转过头去，深深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小山子低着头，“今年秋天，让我下地吧娘!”
“你还小……”
小山子坚定地摇摇头：“不，我长大了，已经可以干活了。顺子说他今年就要帮家里人下地干活了，我也要给家里帮忙！”
“顺子他比你大一岁呢。”母亲摸着小山子的脑袋，温柔地笑着。
小山子又要辩解，却被一只大手轻轻捂上了嘴。“等明年吧，等明年小山子再大些，就来帮娘，好不好？”
“我已经长大了，我有的是力气！”小山子不服气地嘟着嘴。
“好了，娘没事，你快回家吧。”母亲伸出手温柔地拍了拍小山子的脊背。“娘，我是男子汉，我可以帮你。”小山子望着母亲，委屈地点着头，后退几步，转过身跑了。
“傻孩子，娘没事啊……”母亲看着小山子的身影渐渐远去，扶着锄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低下头，缓缓展开刚才攥紧的一只拳头。
红色的血。
小山子低着头，缓步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他心里乱糟糟的，有种莫名的不好的预感围绕着自己。突然一只大手从背后扣住了小山子的肩膀，吓得他似失了魂般大叫一声。待他平静下来，却只得在心底连连叫苦。又是他！除了他还有谁？小山子转过身来：“二少爷，咱们不是说好了明天老槐树下见面吗？我现在要回家了。”
“不行！今天有别的事情要跟你说，你跟我走。”刘二少粗暴地抓起小山子的手，拽着他向前走去。
“你弄疼我了！你手上轻点啊……啥事情啊这么急？”小山子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被刘二少强行拽走了。过往的村民们见刘二少抓着个小孩，都面露哀色，默默地靠着路边行走，有意地远离二人。看着人们脸上那惊讶中略带怜悯的表情，小山子只觉得十分不自在，便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瞅了瞅刘二少，只见他还是一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样子。小山子在心里替自己叫冤：“大家可都看见我了。娘要是知道这件事，会担心我的。我怎么偏偏招惹到这位少爷了呢？”
拽就拽吧，这倒也不算什么，可是一直走到刘家大门，刘二少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小山子心中一紧，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常叮嘱自己的话：“记住，这村里你哪都可以去，唯独要远离那些地主家，千万不要在他们门口停留。如果招惹到他们，我们可是要遭殃的。”小山子看着那大门便心生恐惧，连忙使劲儿拽着刘二少的衣袖，身体向后缩着，苦苦挣扎着：“二少爷，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啊？这里我不该来啊。”
刘二少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小山子：“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我说你能来你就能来!”小山子最怕这二少爷生气。他一生气，眼里就像冒出了灼人的火花一样，让人浑身难受。小山子只是被刘二少盯了一会儿，便被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了。刘二少满意地笑笑，信步走至大门前，敲开门，向守门的家丁问道：“我爹在家吗？”
那家丁毕恭毕敬地答道：“少爷您今早刚走，老爷夫人就有事出去了，估计明天才能回来。”另一人又弱弱地补充道：“二少爷，老爷他让我们转告您，希望您能在家里安分点。”
“哼，安分点，他不总是这样说么？”刘二少一脸不屑，头扬到了天上，“那我现在回来了，你们看可以了吧？”说着他拉起小山子就往门里走。两个家丁马上抓住了穿着破旧的小山子：“二少爷，这是谁？老爷说过不让叫花子进去。”刘二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上前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领：“没有思想的东西，我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这是我朋友！我可不管我爹怎么说。你们的那个老爷不在，所以这里还是我说了算!”
他真的是把我当朋友吗？一旁的小山子谨慎地关注着这刘二少的一言一行，听到这句话他彻底愣住了。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
“只要你俩别告诉我爹就好了。”刘二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并递给两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家丁便顺从地让开了一条路。“跟我进去吧，小子，现在没人敢拦你了。”刘二少笑了——是那种小山子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爽朗的笑。他从来没想过，在自己心目中本来应当凶神恶煞的地主竟也能露出这般笑容。
直到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院里，小山子才发觉，刘家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金砖玉瓦，富丽堂皇，整个院里仅有两栋两层小楼，反倒格外简朴。爬山虎布满了小楼的外墙，一棵枯树直挺挺地立在走廊边上的空地上，空地里有个园子，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藤蔓歪歪扭扭地缠绕在一起，杂草因无人打理而疯狂生长着，让小院显得更加杂乱无章。
“你觉得我家怎样？”刘二少转过头来，淡淡一笑。小山子不安地点了点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很乱吧？”刘二少倒也是直爽，他揪了一根杂草，握在手里晃了晃，又扔进花丛里：“很多人觉得做少爷真好，可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呐，那块空地是用来看戏的。你来看过我家的戏吗？”刘二少见小山子不说话，又指着一片空地，问道。小山子低下头去，摇摇头。
“其实每年都是一样的唱段，真是无聊。原来你也和我一样不喜欢看戏吗？”为了迎合刘二少，小山子硬是把一句“喜欢”咽进了肚里，轻轻点了点头。怎么会不喜欢呢？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难道不就是最喜欢热热闹闹的吗？每次听从刘家回来的小伙伴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台上的大花脸有多么搞笑，背后插着几面小旗的变脸师傅有多么神奇，还有那会后空翻的孙大圣有多么厉害，小山子总会对这样的场景充满想象与期待。自己多想去亲眼看看啊，可是母亲总是不同意。小山子知道，母亲不允许自己来这里，一定有她的缘由，他只是一直觉得遗憾罢了。如今，当自己真的来到这里，却只见到一片荒芜的空地，一番人去台空的凄凉景象。小山子心里泛起了些悲伤。
刘二少领着小山子走进一个房间，抬手指了指一把木制椅子，示意他坐下。小山子乖乖地坐下了，可坐在这个又硬又冰凉的椅子上，总让他觉得很不自在。刘二少站在小山子旁边，背过手去，抬头望向窗外，缓缓说道：“你们总是羡慕我么？可你们不知道，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是一个人。那时，我常被爹娘关在这屋里读书，他们总是不允许我随意出去，更不允许别人和我玩。虽然他们给我好吃好喝，给我足够的钱，但给不了我想要的。他们总是扔下我外出，去找住在城里的我哥，一走就是几个月。我有时候竟然觉得，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只有我哥才是。我恨他们，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得到我应有的关爱！哪怕过像你们那样的生活，也是挺好的啊。”刘二少低下头深深叹气。
小山子环顾四周，注意到一个被各种书籍塞满的书柜，他皱了皱眉头：“你毕竟是个少爷嘛，又不是我们，也没尝试过我们的苦日子，又怎么知道我们比你过得好？”
“可是我想要的不是钱，不是这种只有铜臭味的孤独!”刘二少大步上前，俯身一把扣住小山子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小山子只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摇散架了，他稀里糊涂地笑着，摆了摆手：“我不懂。”
“我喜欢胡小岚，我就是喜欢她!我想和她在一起，给她幸福，一辈子！”这下刘二少越说越激动了，伸手揪着小山子的耳朵不放。小山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欲哭无泪。
刘二少缓缓松了手：“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山子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耳朵，硬着头皮问道：“你得先说说，你这么喜欢胡大小姐，那她喜欢你吗？” 小山子话音未落便收到了来自刘二少的白眼。他倒吸一口凉气，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上次……上次的事成了吗？”
“什么？”刘二少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你上次不是去胡家提亲了吗？你们……”小山子有些尴尬，暗忖自己是不是不该对此过问太多？上次因为和顺子的闲话而被刘二少抓住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哩。
“你问这个干什么？”刘二少有些慌张地打断了小山子。
“我想知道啊，我要是啥都不知道还怎么帮你啊？”小山子垂下脑袋，弱弱地接道。
“呵，没有成，”刘二少跺着脚，皱起了眉头，“你那时候说的对，胡刘两家一向不和。胡家人对我意见很大，我知道的。”
小山子忽然对此来了兴趣，便问道：“二少爷你既然说自己不能出门，那你和胡大小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男儿有泪不轻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