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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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蛰居乡间的我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
即刻动身、赶回孟菲斯的故宅，跟随侍女、快步走向他的卧房。苦药、疾病、沉重□□的厚味，隔着一扇门扉扑入鼻端。犹豫地，我轻轻把门推开，卧榻上的父亲，转过头来——潮湿而热切的目光。霎时，所有积藏的痛悔和愧疚，都化作无法克制的泪水，潸然而下。
***
我的双亲都出自显赫一方的名门世家。然而，在最近一次的王朝更迭间，这些族人丧失了权势和绝大部分的财富，所余的，除了一个还算响亮的名头，只能苟延残喘而已。我的父母因爱结合，于现状无补。但他们对美、对生活和对彼此的热爱，一直燃烧到这段婚姻的尽头，我的母亲被死亡带走。
愿她和奥西里斯同在。
我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从未感到有何匮乏，但我并非不曾意识到，家里渐渐窘迫的处境，也不曾忽视，笼罩在父亲眉宇间的、越发浓重的忧虑……终于，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再婚了。
毫不意外。
两个朝代以前，我们的一位先祖，追随图特摩斯法老、立下汗马功劳，得赐一所临近孟菲斯皇宫的宅第。这所“故宅”俨然成了父亲最后的光荣，无论如何不能任其荒废、倾圮，或陷于某个得意洋洋的暴发户之手。所以，她来了，一位商人的遗孀，王后一般富有，再以她奢侈而时髦的趣味，把前任女主人的痕迹抹消殆尽……父亲则逐渐退入他舒适的角落，对一切变化一无所察似的，沉湎于往昔的幻影，无可自拔。
我也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消磨在奈肯城外的乡间别墅。这是母亲留给我的遗产，是当年的奈克白大祭司（1）给她外祖母的嫁妆。父亲时常给我写信，让我回去陪他。我有时照做，更多时候，我等他来看我。
何以至此？
并非不知，他迟早会再婚。母亲去世后不久，他开始把一个侍女召入房中。我知道他——父亲从来不是坚强的人，他无法独自面对长夜漫漫的孤独。母亲已经走了三年，他……无可指责，但我也实在难忍心底的酸涩。他有了新的妻子、新的孩子，一个新的家庭，我，不在其中。
我怨艾、不甘。
他说，“你是我最珍贵的宝贝”。我不相信。
现在……他快死了。
当我回过神来，对着父亲枯槁的面容，方才惊觉，时光竟已过了将近五年。多残酷啊。我错失、亏欠了那么多珍爱和陪伴，我能做的，只有从此刻开始弥补。我日夜不离地守在他的床前，照顾他，一如他曾照顾年幼的我。他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我们聊天、唱歌、弹琴、下棋。有时，我们相对沉默。
被称作“大限”的一刻，似乎越发的近了。有一次，在一场精疲力竭的发作后，他拉着我的手，无限伤感：
“可怜的伊瑟！等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什么话！您会好起来……”
“我快死了，”他平静地说。我低下头，忍住即将满溢的泪水。
“您放心。我会撑起这个家门，决不辱没祖先的名声。我会照顾我们的祖宅，还有，弟弟……”
他打断我的话：
“你的弟弟有母亲，她可以照顾。伊瑟，这一切，都不是你的责任。”
“……怎么了，父亲？”
心底一阵抽痛。仿佛有什么小而尖利的牙齿，细细咬着：
“我不是您的儿子，只是，一个无用的女儿……我做不了大祭司，也做不了大祭司的夫人……”
“不是这样的，伊瑟……”
他耐心地说。
“我这一生，被家族的名声完全绑住了。我只愿规行矩步、毫无差错地回归冥府，问心无愧地接受诸神的裁决，可是，对你，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我没有好好地照顾你、保护你……”
“父亲！……”
他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一个虚弱的笑。
“伊瑟呀，已经很明白了。无论怎样辉煌的门第，王族与祭司的后裔，都将面临这么一天。我曾企图把它延续下去。谈何容易？这个门第，就算延续，也只是作为一个商人的门第而存在吧。不过，又有什么关系？……过去的就过去吧。什么都没有现在重要。什么都没有你重要。”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又握紧我的手，半晌。
“还有，阿真……也让他过去吧。”
此后发生的，有如万花筒般破碎的印象。父亲陷入了昏迷。嘈杂、忙乱、摇头和叹息，瞬间的寂静，瞬间爆发的悲鸣。灵堂，哀悼，陆续上门的吊丧的亲戚，空洞的言语、故作沉痛的表情，最后，我站在父亲的墓穴前，在哭丧队的震天哭嚎声里，剪下一绺长发，夹进一卷亡灵书，投入棺中——那样静，那样冷。信仰让父亲无惧死亡，他将重会我的母亲，与庄严的众神、伟大的祖先同在。我呢？……古老祭司家族的血液也在我的体内流淌，我却不敢断定，那一定是真的。
公正的审判，死后的复活，永恒的地狱和天堂……都是真的么？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有父亲的安慰。如今，我已彻底成了孤儿。
葬礼过后，是招待宾客们的筵席。我人前人后地应付，还有种种的“节哀顺变”，疲惫不堪。想溜出去、安静一下，忽然，又被叫住：
“伊瑟表妹！”
舅舅的儿子向我挥手。他说：“节哀顺变……”
我问他饭菜是不是合口味，想不想休息一会儿，要不要让侍女准备一个房间，等等。表哥没头没脑地应着，举止气息透着焦躁。说话间，兜兜转转，到了花园里。我站定，瞅着他的脸，他才发话：
“表妹。这件事过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明所以。
“把所有仪式办完，我就收拾东西，回白鹭庄园。”
“不，我是说，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他严肃万分。我笑道：“现在就现在，说什么以后？表哥，有什么事，当面不能直说？”
他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许久，松了口气。
“我想也是。你当然不会知道。”
说着，他从袖里抽出一卷折得细细的字条。这是一张草稿，写在一页作废的账目背面，字迹潦草难以卒读，通篇俗体夹杂着别字和速记符号，只有抬头的X夫人——我的继母，和落款于雅——我的姨父，显得一目了然。于是，我又反反复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掰开了看。一滴汗滑进眼里，模糊了视野；天呀，这是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表哥把信拿走，收好。
“这张纸，于雅姑父的秘书要了四个金币呢。”他觑着我，“现在，你还有什么打算？”
“总之，不会嫁给你的姑父，”我咬牙说。
***
亚莉姨妈和卡督尼舅舅，是外祖母第二次结婚生下的儿女。印象里，母亲跟姨妈的关系平平，各自结婚后也都疏于走动。我对这门亲戚的了解不多，倒是继母跟姨父的渊源更深：她的前夫经营广泛，而姨父作为三角洲一带首屈一指的银行家，金钱的网络覆盖半个埃及。
继母居间，于雅姨父每年都会来个几次，谈谈土地和经营一类的事情。两年前，姨妈过世，两边的关系也未疏远。我在老宅，见面也会应酬一下，要说他有什么旖旎之念，那是断断看不出的，我宁可相信他在追求继母的某位女友，甚或，相中了继母本人……
呵。还是打住吧！
我回想那封信上的措辞。于雅提到一些资产，假如继母促成了婚事，她不会得不到好处。父亲也被他们蒙在鼓里；假如于雅曾向他提亲，无论他拒绝与否，总不会对我隐瞒。可想而知，早在父亲去世以前，他们就开始算计我，在父亲病重的时候，他们盼着他死……
他甚至不肯抽空前来参加葬礼！
我想象自己脚步生风地闯进宴会厅，当着众人的面，指着继母，字字泣血地揭露她邪恶的阴谋……啊，终究做不到。这是父亲的葬礼，我不过是个薄面皮的女儿家；他们看准这一点，以为可以把我捏圆搓扁，而我思来想去，意识到，还有舅舅可以为我做主：不算继母和于雅，他是和我关系最近的长辈，他的儿子为我通风报信，他说不定也会站在我这边。于是，我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挺胸抬头地走回大屋，却被一名侍女匆匆地拦住：“小姐，您去哪？夫人急着找您啊。”
我愣了一下。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继母当年的一些故事，我也有所耳闻。
她在十五岁的时候，被父母交给了五十岁的丈夫。她为他奉献了二十年的青春，不曾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末了，又颇费了一番曲折后，才取得早就许给她的一笔遗产。我不禁寻思，这样的一位“女中豪杰”，在我那温和善感的父亲身上，究竟看到了什么好处，还是说，对她而言，那就是个容易拿捏的对象而已？
无论如何，我跟她走不到一处。
（1）底比斯是上埃及（南方）的中心，孟菲斯是下埃及（北方）的中心。拉二一朝，又在三角洲（临近地中海）兴建了新都拉美西斯城。为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法老总会在这些枢纽地带搬来搬去的。奈肯是上埃及城市，离底比斯很近，崇拜秃鹫女神奈克白。白鹭田庄曾是这个祭司家族的财产，故女主有一说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