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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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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糖,布洛芬,还有巴……巴比妥……我读的是不是……不对啊?”
“不不不,对,都对,你说的很好。谢谢你,光子!”
布洛芬是止痛剂,巴比妥是镇静剂,至于葡萄糖则是能够保证我不吃饭也不会饿死:看起来挺像这么回事儿的,可我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毛毛的——我会好好吃饭,也没那么怕痛,而最近这些日子里唯一令我没法镇静的就是这些输液袋了。所以,能不能不打呀?
“这些药怎么了?让你觉得不舒服吗?”光子坐在我的床边,一如既往地垂头捏着自己的衣摆,她时不时会抬起头瞄我一眼,可是每一次还没等我捕捉到她眼中的关切,她便又飞快地低下头去,长发垂肩,不言不语,就像是一尊安静的塑像。
“哦,不是的,只是好奇罢了。”我扯了扯嘴角,转头望向窗外,假装对窗前的树枝发生了兴趣。
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光子解释,甚至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对这些药物如此排斥。可能就像人们天生就讨厌老鼠那样吧,也许讨厌药物这件事情,对我来说也就是天生的呢?让英语不好的光子来念吊瓶架上这一串拗口的药名,我知道确实是挺难为她的。她念得累,我听得更累,可是既然凯西不肯说,那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毕竟在四楼病区里,除了光子,其他病人和我都没有这么深的交情。
也不尽然。其实本来还有一个选择的,可是不知为什么,都快一个星期了,他竟然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霍夫曼医生……对了光子,你最近见到过霍夫曼医生吗?他的办公室在二楼,就在那个可以看见篮球架的走廊转角上……”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明知道是病急乱投医,也明知道光子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八卦的长舌妇,可是当她口中轻轻吐出那个“没有”的回答时,我的心中就像是收获季里忽然的刮过一阵龙卷风,自己还没来得及为丰收欢喜,那风便把成片大树上红彤彤的、即将成熟的鲜果“噼里啪啦”全都摔成了一滩烂泥。
他究竟去了哪儿?
连续好几个夜晚,我都在床上扭来扭去、辗转难眠,厚重的石膏让人无法翻身,于是我只能痴痴地睁着眼,对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轮廓神游一整夜。然而,不论自己的思绪从哪儿开始,最后总是不受控制地回到霍夫曼医生的身上,我替他找了无数借口:也许是他临时接到任务出差去了,也许是我们的关系被不该知道的人嗅到了气味、让他不得不避嫌一阵子,又也许是他也出了事儿这才不能来看我……可随着日历每往后翻一页,我的信心就又减弱了一点。
我又是紧张又是绝望,又是懊恼又是念念不忘,一闭上眼睛,我还能看见他的容貌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就像平日里他出现时的那个样子,温文尔雅地笑着,一开口,就是我最爱听的款款情话。我都禁不住要伸手去拥抱他了,可只要我睁开眼睛,他便会凭空消失在空气里,甚至连脚步声也没有留下。
我是不是要失去他了?
短短半个月里,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我浑身酸得厉害,稍稍一动就直喘粗气,我很少想起来要笑,对别人的话也忽然就失去了专注力。虽然凯西和一些病人每天都会来和我闲聊几句打发时间,可我却只能看见他们的嘴唇在我面前一张一合,而没办法将任何一句话装进脑袋里。甚至就连披在自己肩上的金发也变得不那么有生机了,发梢光泽不再,只是有气无力地蜷曲着,活像一把沾了灰尘的旧扫帚。
只有光子的出现能让我心宽那么一点点。她的进步令我相当诧异,每一天早晨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好像又都比上一天更开朗了一点。
“劳拉,今天在‘圆桌访谈’上我第一个发言了。我都不敢相信,在场没有一个人笑话我的口音,而且他们好像都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呢……”
“劳拉,你相信吗?我居然跟玛姬聊天了!天啊,我还以为自己会逃走……”
“今天帕金斯医生说我可以减药了!真是太谢谢你了,劳拉!”
虽然她说话的时候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人、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揉衣角绞手指,可是当那一串串连贯的句子从她口中冒出来时,我确实是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每次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亮亮的光,就好像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鹿,正在为自己每一步前行而自豪、而欢呼雀跃呢!而我就像是那只伴着小鹿站直奔跑的鹿妈妈,一天一天看着孩子在自己的心血下一点点长大,别提有多骄傲了。
我甚至还和她开过这样的玩笑:“看你康复的状况这么好,再这样下去,说不你都能比玛姬先出院呢。”
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光子的笑容却一下子僵在了脸上。她愣了好一会儿,让我不禁担心起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又说错了话。不过历经了一轮提心吊胆和胡思乱想之后,谢天谢地,我终于看到笑容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只是这笑实在太过勉强,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故作夸张地咧了咧嘴唇,然后便又绷紧了面颊。
“如果出院了……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我没想到,这样一句简单的玩笑话竟然成了导火索,在这样一个干燥的初秋夜晚,从星星微光到漫天大火,将埋于光子脑海深处的回忆悉数引燃。
这一晚,光子趴在我的床边,和我说了一夜的闲话。她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杂乱无章的英语里夹杂着日语和日式英语,就像是散落了一地的拼图,哪怕握住了全部的线索,可这个世界还是需要花费好多心思才能理顺搭完。我原以为自己会听得很累很不耐烦,可出乎意料的是,我竟被这个日本女孩儿的故事给彻底吸引住了,我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我试图握住她冰凉的手,可握着握着,却把自己的手也给握凉了。
“劳拉,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在日语里,是光芒的意思。”
光子说,她出生在日本西部山区的一个小镇上,她的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家庭主妇,日常生活拮据且循规蹈矩,唯一的变化就是每天餐桌上略显差异的寒酸菜色。生活压力就像一团阴云在她家的屋顶上盘绕了好多年,因此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平凡的乖孩子,她不敢与父母起争执,她心甘情愿地听从父母的每一个的要求。
“我们没钱。”
“那我就不要这条裙子了。”
“那我就不去修学旅行了。”
“那我就不念大学了。”
她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盛放就枯萎了,她被禁锢在生活的牢笼中,就像行尸走肉,没有值得留恋的过去,也没有满心期待的未来。
直到那一天,她在工作的便利店里遇见了那个来旅行的美国男人,满脸胡茬的棕发男人看起来是那么友善,他热情似火,他笑语连篇,他说,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她的长发像瀑布,她的眼睛里有盈盈闪动的光。他从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
对光子来说,明明这一切是那么的不合常理,这个男人的世界与自己先前的生活也全然都在不同的轨迹上,可她却觉得自己仿佛遇见了一场久旱之后的大雨,她似乎能看见一个新的自己破壳而出,从此脱离那间被笼罩在阴云之下的小屋,飞上广阔的天际。
“所以决定要跟他走的时候,其实你并没有爱上他?”
“没有。那时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满脑子只想着自己。”
“那你父母呢?他们没有反对吗?”
“没敢跟他们说。要是让他们知道我用自己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张机票,他们大概会气得发疯的。”
“你的胆子可真大。一个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女孩子竟然就这样和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外国男人一走了之了。”
“不,我的胆子一直都很小。我只是没想明白,不是‘我以为’自己不怕,我就真的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