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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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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滴答。
我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九点差五分。其实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每天早晨,当凯西开始埋头往满桌的小量杯里分装药片的时候,不论那些病人此刻都躲在哪儿、又各自都在做些什么事儿,五分钟以后,他们必然会踩着《闲聊波尔卡》的拍子排成一列,一个个探头探脑,既期待又不情愿地从我手里领走他们的药丸。
吃了药会变好,可是只要还在吃药就说明他们还没有好。谁愿意一辈子被人当成精神病人来看待?虽说这儿是精神病院,大伙儿眼巴巴地吃着药,眼巴巴地盼望变正常,可我却时不时会这样去想:所谓的“正常人”究竟凭什么把这些和自己不同的人定义为病人?而与医院里的这些病人相比,外头那些所谓“正常人”的逻辑其实又能正常到哪儿去呢?
秒针轻移,音乐骤响,片刻之间,原本平静的病区走廊就“咕嘟咕嘟”冒起热闹的气泡来。在众人轻快且不规整的脚步声中,我扶正了头上的护士帽,然后挺直腰背,向面前渐渐列成的长队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用微笑来开始一天的工作准没错,不仅能让自己身心愉快,对病人们来说,一大早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的笑容,想必也是一件舒心的事儿吧。这不,瞧他们的目光里,一个个分明都带着满足的喜悦呢!
“莱恩,这是你的帕罗西汀!”
“德里克,氯丙咪嗪和赛特乐各一粒。”
“玛姬,今天还是一片氯丙嗪……”
“什么?昨天帕金斯医生明明说我可以减药了!你可别想骗我,劳拉!”
在所有病人中间,玛姬永远是最不愿相信我的那一个。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气势汹汹地盯上了坐在我身旁不远处的护士长凯西。可惜凯西也一贯懒得同她多费唇舌,她都没用力气,光是低声地应了一句,而音量小得只刚刚够传入我们两人的耳朵,简直连一分贝都没有浪费:“她说的没错,玛姬。”
“就是嘛,昨天我可听得清清楚楚,帕金斯医生的原话是‘如果你能保持这样的状态,那我们会从下周开始减药’!是下周哦,玛姬……”
我得意洋洋地抖着手腕,而玛姬的眼中却好像快要冒出火来。病历上说她才四十出头,可妄想症带来的坏脾气却让她的脸显得既尖刻又扭曲,再加上人一瘦,那满脸的皱纹便令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生生老了快十岁呢。
玛姬愤怒地从我手中夺去装药的量杯,掉头就走。白色的药片在杯子里晃了几下,发出清脆悦耳的“铛铛”的声,不过很快便被惊天动地的脚步声给盖住了。这惺惺作态又无可奈何的抗议实在是太过荒谬,我忍不住笑,于是干脆捂着嘴凑到凯西耳边碎碎念起来:“我看她这样子呀,恐怕下周是减不了药了。”
而护士长仍旧是一如既往地不以为然,她先是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便转回头去,不再理会我的多嘴:“好好发你的药吧。”
“是的,长官!”我耸了耸肩,一边直起腰,一边又换上了平素那张灿烂的笑脸。对于凯西的淡漠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她向来就是那种不愿意多说一句废话的人。平日里,她总是会把头发梳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股脑儿塞进护士帽里,不化妆也不戴首饰,明明才三十七岁,可看起来却比七十三岁的老奶奶还要朴素。
凯西在这里工作了十多年,见过的病人就算不够一万但少说也该有上千人了。只有让病人保持安静,护士们才能从无穷无尽的钻牛角尖和胡搅蛮缠中全身而退。不激怒病人是护士工作的底线,可是考虑到精神病院的特殊情况,大家在实际执行的时候往往都会矫枉过正。少说少错,多说多错,久而久之,凯西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是我和她却完全不一样。我年轻漂亮,活泼开朗,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总是不安分地散在护士帽外头,在肩膀和背脊上愉快地扫来扫去。不论见到谁,我都会笑脸相迎、友好地寒暄几句,可偶尔也会因为一不留神说错了话而惹上一些小麻烦。为此我不知得了凯西的多少冷眼,可要是每个人都像她那样,生活就会跟后院的游泳池似的,只一眼就能瞧见底了,那又该多无趣呀。
况且,要是我和凯西一样无趣,大概就不会得到霍夫曼医生的另眼相待了吧!他长得是那么英俊……
“劳拉!劳拉?”
凯西的叫声像一双粗壮的手,“哧啦”一下便将我脑袋里刚浮现出的霍夫曼医生的面容给无情地撕成了两半。我有些懊恼,却仍听话地转过头去,只见她双手交叉搁在桌上,手肘旁放着一本崭新的病历。凯西棕色眸子凌厉地向我脸上瞟了一眼,就好像看穿了我刚才在想些什么似的,让我的心一下子“怦怦”跳得飞快,而面孔也不禁“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我……”
不过还好,她似乎并没有在意我的局促不安:“今天会有一个新病人住进来。”
“哦,是吗?”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我下意识地拿起了凯西手边的病历册,然后随手翻开瞥了一眼。只见首页贴着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上是个极其瘦小的亚裔少女,一头笔直的黑发挂在脸的两侧,五官清秀却显得很拘谨,看样子最多十五六岁。在这个年纪就发病的人可是很罕见的。我皱起眉头,满腹疑问地望着凯西,可她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努着嘴示意我继续往下看。我又往后翻了一页,才发现资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她的年龄是二十三周岁。预料的失准让我不免有些尴尬,于是我又翻回首页看了一下,谁知渐渐的,我的目光却仿佛被粘在了这张相片上,一时越看越专注,过了好半天都不曾移开。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可是我绞尽脑汁都没想出来,自己对她究竟熟悉在哪儿。
“嘿,劳拉,你怎么了?”
“哦我……我没事啦。我只是觉得……嗯……这个女孩儿,长得特别像我在护理学院的一个同学呢。”我抽了抽嘴角,连忙丢下病历,佯作不在意的样子岔开话题,并不想让凯西在这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上深入下去,“看名字,她好像是个日本人?”
“没错,又一个受骗上当嫁给醉鬼的亚洲人。”凯西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利落地将病历锁进了抽屉,然后顺手拔下钥匙放回衣兜里。可刚一停手,她却忽然恼怒地一捶桌面,把正在走神的我吓了一大跳:“哦天哪,你还记得吗,那个该死的日本名字是怎么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