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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惆怅旧欢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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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约很快已经拟好,我细细逐条阅读,挽帘在一旁笑说,“放心吧,不会把你卖掉的。”
看得出来,她是真心高兴。动员我做她的模特儿已经一年,我一直坚持不肯做套集,因为怕累。她又说,拍俗滥的东西太浪费,怕污了气质,便一直拖延着什么也不曾做。我总是想笑,我怎么就没有这许多艺术讲究,是内涵不够么。白白荒废了几年的大学学习。
终于我在卖身契上签下大名,她满意地笑。
“早几年签不是很好?也不用白白浪费大把好时光。我就说,天姿,你有贵气,不应只是如此埋没……”
“是是是,你说过很多遍了。‘贵气’又怎样,难不成真似杨贵妃一般矜娇倾人国?又没有第二个玄宗,我得到什么好处。能吃茶逛街随心所欲已是至大福分。”
“好,我说不过你。得走了,还有一件CASE要赶。”她扬一扬手中文件,“这次我要拍够本,三套,你要悔也来不及。”
“随你吧。我这小小员工岂有置璩之地。”我舒服地蜷到长长的矮角沙发上,“自己开门出去,不送了。”
她啼笑皆非:“小心你的身材。”见我无甚反应,便一个人往外走,一边喃喃道,“真不知自谁处遗传这副病猫脾性,天意可不是这样。”
直到她的身影穿过小小花园,我唇边的笑容才完全隐去。
我不是病,只是懒。舒服的日子过惯,自然磨去锐气。锋芒毕露的时代她没见过,我亦已懒去细诉。如果张口便有美食,又有谁会千辛万苦亲自操刀——我想我是被朱宠坏了,在那些日子里。
天意。挽帘也说我不像天意,那个有明媚活泼大眼、锋头正健的妹妹,这两天应该会过来。她在澳洲进修国际金融,却坚持一有稍长的假便来看我,想是怕我太寂寞。
门铃忽然急促地响起,可比美追赶逃犯的警铃,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伸长手臂拿过听筒,无奈道:“不是给过你钥匙了吗?”
恼人的声音终于放过对方圆十里的荼毒,我顿觉自己功德无量。好一会儿的寂静后,天意那张讨喜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花了这么久?”我缓缓挪到阳光晒不到的地方,看着鼻尖沁汗的妹妹大口灌可乐。
“找钥匙啊。”她指指翻得一团糟的行李箱,“姐,你动一下会死啊?”
“是呀,一把老骨头了。”
“少来。”她呵呵笑,清脆似银铃。“你要当平面模特?”
“消息这么灵通。”
“什么时候想通的?”
“不存在想不想通的问题吧,一样是‘今年欢笑复明年’,不过换个地点笑而已。”
天意沉默了下去。每当我言及这几年的生活,她都敏感地闭口不谈。自从那件事后,她待我已不似会撒娇、畅言的妹妹,而多出了一些些尴尬。我却若无其事。
“走吧。出去吃点东西,再逛街好好替你添套新衣。”我一边挽头发,又道:“快点啊,我发现一处的牛烩面很不错,迟了就爆满了。”
妹妹总算有了动静,抱怨着才一回来又要压马路,手里却帮我整理头发,别上发卡。
我吁一口气。明明是她心存内疚,却是我来打圆场转移注意,有什么天理,虚长几岁便吃亏在这里。
隔几天送走天意我便再没得闲。广告公司最后一套备案也做完,沈天姿终于整装上阵。
我穿一件挽帘要求的家居服,再见莫致远,他正专注地校调机器,眼里仿佛已容不下任何他物。
“你,把二号工具箱递过来。”他头也不抬命令。
我怔了一下,才走向角落,好不容易找到标识“2”的箱子,他却挥一挥手,“不用了,你站到五米开外。”
顺着他指示,我转身走到镜头前又慢慢转过来,看住黑乎乎镜头。没有不自在的感觉,虽然明白他用凝视机器的专注凝视着我。
他却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摄像机,落到我脸上。
我笑一笑,“可以开始了吗?”
“要等助手回来。你到那组沙发上摆一摆姿势。”
“我还没上妆。”
“这样就很好。”他眼底有欣赏。
我耸一耸肩,在沙发上坐下,向后仰靠。恩,很舒服的沙发,与这套纯手工的布面相得益彰。
“我明白为何挽帘弃那么多年轻的专业Model不用了,选你是对的。”他一边拭着手,周身散发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你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随心之处,更现优美。”
“到底你与挽帘是好友,说话都如出一辙。”我赔笑。始终不明白他们说的优点在哪里,也许艺术这东西需要慧根,我的粗鲁与懒,实在是在在平常不过的劣根性。
“不,因为你的无意,这种美才更加惊心动魄。上次见你,我并没有想到你在镜头下会是这样……这样……自成风景。”
“莫先生太夸张了。”
“绝对不。”他来回踱着步,“我已经迫不及待。”
他的样子,应是不常夸奖人的吧,因此难得一次便再三强调。我心里不免高兴,因为确定自己很早便欣赏的摄影师如今真心欣赏我。
等助手终于回来,他已经极度不耐。撇开包装精美的套餐,他招呼他们布灯光道具。其中一名褐发褐眸的女子走向我,用品评物什的目光不客气地打量我一会儿,方道:“跟我到隔壁上妆。”我依言从之。谁知百忙之中的莫致远看见了,忽然喊道:“你到哪里去?”
“我带她去化妆。”那女子不等我反应便答。
“她不需要。”他走过来。
“她肤色不够白,眉不够秀致,眼角飞媚便无冷感,发髻又挽得太松。”她像品评雕塑般细数。
“难道你又想塑一个西式芭比?”他轻掀嘴角。
“请相信我的专业。”
“她的脸不是你的调色盘,Cerlina,OK?”他毫不留情淡讽。
Cerlina脸上青白交错,“她有什么好?不及Kura清雅,不及芬娜美丽……”
“请相信我的专业。”莫致远冷冷打断她。
Cerlina下不了台,转身要走,他又叫住她,“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东方风情吗?Cerlina.”他的手探向我脑后,快速抽掉了那用来固定长发的唯一的发簪,然后一挥手,我四年不曾剪的发便飞扬了起来。
“乱了。”我连忙伸手压住发丝,微恼地瞪他。
“美了。”他竟大笑起来,走回原位,招呼几个怔然的助手就绪。
我也怔住。这样孩子气的笑容,忽然绽在一个成熟英俊的男人脸上是何等的突兀,又是何等动人。我也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这种笑容,那个时候他像是忽然卸下一切,抱着我放肆的笑,我在他胸腔的震动中幸福得想哭——那刻我相信我是能令他欢笑最多的女人。谁知一时的相信换来是一场幻灭。
莫致远动人的笑,何尝不具有地心引力,可叹我心早为那一人而死,青鸟再殷勤,与我何干?
一边微笑摇首走回座位,眼角余光却瞥见迟迟未离去的Cerlina迷恋的目光停留在那风度翩然的摄影师身上。呵。我懒懒靠坐,打心里笑出来——果然不是一般事业女性,据理力争,只求他另眼相看。只是她不知道莫致远此刻并无余暇注意这许多。
想象中拍照的过程必是艰涩的,而莫致远的耐心竟是超乎我的想象:他不断启发我这生手的情绪,还不时出言安抚……在各色摆设与家具中或坐,或站,找着舒服姿势。中途累了,大家喝饮品休息,我倒在长沙发上,将恼人青丝拨到扶手外挂住,竟垂到地上,也不去管它,只想闭目眠一眠,一侧头,却见扶手上绣得精致的飞凤图腾,不由看呆了。
“别动,就这样。”是莫致远嚷嚷着。我乖乖地仍盯住飞凤,于是熟悉的闪光又亮了一次。
等到收工,所有人都已力竭。莫致远简单交代第二日行程,便拉我向外走。
“这里我不熟。能带我去吃一顿好料吗?”他漾起疲惫的微笑。
这才想起他没有午餐,而我也是极易饿的。
“韩式怎么样?”我不着痕迹抽出被握的手。
“好吧。”他不甚在意扬起手招一辆taxi。
好半晌沉默——这沉默是属于那种半生不熟的初识之人的,我觉得有必要找话题:“怎么不见挽帘来探班?”
“她是忙人,亲自找模特儿与摄影已是破例。”
“若不是她出马,怎请得动这样大名的摄影师为无名小卒拍几帧广告。”我自嘲。
“你不是小卒。”他微笑,“还有,我跟她,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啊,我说什么啦。”我骇笑,“我什么也没说。”
“我希望你明白。”他仍笑,带一种了然的神情,又探手去拨我头发。
我陷入思绪。他误会了。莫致远误会了。提起他与挽帘的关系,当然不是在试探什么。
也不去解释什么。既然无心于此,我等待时间澄明一切。
下了车,一阵风自身后袭来,下意识去护身后的发,才发现发卡簪已经回到原位,牢牢地盘住我的发。诧异看他,他却一扬手,“看他们做多了自然就会了。”
我不再回话,决定饭后马上借故一个人走。
他却再也没有什么其它举止,我们的称呼还停留在“先生”来“小姐”去,是我终于忍不住,“看在我们在未来一星期还要见面的份上,放过我好吗?客套得都烦了。”
“是,为了我们默契而完美的工作,干杯。”他晃一晃杯子,笑容也如杯中液体,不断摇晃,变幻出致命的魅力。不大的餐吧,已经有夜行的单身女子侧目,那些身边有伴侣的,也止不住目光频频往这边流连。我在心中惊叹,天哪,他真的是初见那位将犀利敏锐包裹在含蓄平静外表之下的摄影师么?那份干净清爽,已经在夜的包装下自然转换成不遑多让的男性魅力——却也丝毫不显得突兀或者不搭调!
都说女人如猫,有千种万种面孔,我看哪,男人也一样有丰富的面貌。佩服之余,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若是工作的时候也这样,不知道有多少模特前仆后继了。”
“唔?”他夹了一口菜入口,不便开口说话,于是以一个单音表示对我的话的疑惑。
“也不对,”我看着第五个走过我们旁边而撞到桌角的年轻女郎,琢磨着道,“你会一幅有人出镜的广告也拍不出来……”
“怎么说?”
“那些模特全被你弄得遐想联翩、□□焚身,无法集中精力工作,然后不是你勃然大怒要求更换模特儿,就是你们天雷勾动地火……”
他显然被我直接的说辞吓了一跳,没有回话,但我却欲罢不能——好久没这样贼别人了——好像是自姚镜和朱都不在我身边之后吧?
“总之事情一再重演,你和合作方都疲惫不堪,于是从此以后你拍广告都会竖上一张牌子,写着‘高等灵长类雌性生物勿近’……”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爽朗而不羁的笑声打断。莫致远一点也不加掩饰地表露他对我笑话的欣赏,“你太可爱了,天姿……”
行动电话第三次响起的时候,他只得无奈放下餐具,唇边是还没有收住的笑意,“真亏你想得出来!我怎么不曾早一点认识你这样的可人儿?”
“早晚现在也认识了,有分别么?”
“不,你让我觉得我过去三十余年的人生多么乏味。”他目光闪亮,不舍的情绪浮现,“那明天见了。”轻轻吻一吻我手背,便匆匆付账而去。
不免有些怅然。我的存在,曾几对旁人有那样大的影响力?真有天姿国色,也只在那人手上如一现昙花,现过之后,总要谢了厌了。昨日的黄花,昨日黄花有什么好说呢。
缓步在夜色渐浓的异国大街,这里的天空如此澄明,人口从不拥挤,却无法令我将之视作家园。这一份自在,实际是一场未明终极的自我放逐,放逐的本身,是逃避失却,因为已失去了,所以很从容。
橱窗之内,有缤纷光影。华丽之外,是寂寥落幕。
我眼光漫动。新开业的意大利皮货舰旗店洋溢浓郁复古风情,吸引我走近。玻璃内人影,却刹那间令我止住脚步。
——那玉雕似面孔,不是英俊的朱玉阁在为年轻的沈天姿选饰物,又会是谁?
苍惶得转身就跑。在这些走惯的大街上,很容易便找到回家的路。站在大门口,才看到空空如也的手上哪还有包包的影子,一定是奔跑时遗落了。轻轻叹一口气,找石块站上去,探手从门顶缝隙取钥匙。
坐下来便笑自己神经质。哪有可能真是他,就算是,那身边女子也不应是我。看来相思真可成疾,这一年我已病入膏肓,竟将一双普通恋人看错。
又忽然笑了出来,自嘲地。我当然不是还想念着他。对分别四年的人,至多也就是一些怀念吧。
看着华人地区同步发行的报纸,我才知莫致远所言非虚。我已非无名之辈,两星期前是,现在也不是。
“看,我没骗你。你早该入这一行。”挽帘欣喜地轻拍我手臂。
“是莫致远的功劳。”我拿起另一本杂志,封面是那张卧看的照片。
“我也沾光。”她指指杂志,“从前找他们登广告不知多难。这次呢,巴巴的抢破头。”她得意地笑,“一夕成名的滋味怎样?”
我耸肩:“也许不能在街边吃最美味咖哩饭。”
“呵,宠辱不惊。”她细细看我,“真的不高兴?”
“高兴,如果你请我大餐。”我继续看杂志,目光因耸动标题下内容而不再随意。
“有何不可。”她欣然而应,见我不答,又问:“怎么了?”
“叫上致远。”我甩开书,起身,“现在。”
“你看到什么了?”她觉察不对,“是关于致远公布你将成为他首部人物摄影集的主角?”
见我僵凝着脸,她诧异:“我以为他提过,而你也同意了。”
“现在全世界都如是‘以为’。”我烦燥地找鞋子。就算他在那一星期相处中待我亲切胜过与他合作多年的助手,就算我们永远不愁没话题可谈,就算,我们彼此欣赏到已经不是普通合作伙伴那么简单——他亦无权为我做决定。
“你不想做?”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背上单肩包,惯性的寻找皮夹,又想起皮夹已遗失,不免失落,“我必须与他谈谈。”
“得了吧你。”她走过来,“想得这样机会的名模不知凡几,你有什么不满意。何况,你的名字响得这么快,多得他这一爆料。”
我不说话,伴她向外走。说了她不会懂,谁管那许多,我要顾我的自由。
她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狐疑看我,“你在怕什么?”
我怕?笑话。她不明白,真不明白。她一颗心向着莫致远,自然全世界莫致远最优,怎么想像还有人拒绝他。
莫致远的房间已退,他一早飞赴香江。想也知道这样的人,应付大堆预约已不够时间。算他运气,躲过我怒气,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呢?
迟钝如宋挽帘也终于觉察到我非常生气,手心手背皆是肉,她左右两难踌躇半天才释然道:“这样,你先不要拒绝他,免得他在媒体面前难做。”见我冷哼一声,她忙补充:“昨日公司负责你这个case的部门接到一家外贸代理商的电话,询问你的情况,他们想邀你做平面广告。”
“嗯哼。”有什么关系吗?
“如果你先接下它,写真的事便可先推托一阵子,到时候再跟他说你的决定,也许会不同。”她信心满满道。
是个不错的意见,虽然结果不一定如她所想般美满。挽帘始终不会懂我,虽然她是我这些年来唯一多有来往的人。而那个最了解我的人,是姚镜吧。当我们把一切说破,做了多年的兄弟姐妹,也成为过去式。
是成长的必然。因为他要的,我给不了。能给的,全为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