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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起之原知所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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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
在大学毕业礼上,初见参加妹妹毕业礼的朱玉阁,不应说是偶然。他是光点,每前行一步众人目光都在追随。那样的气度,举手投足,自然流转。一件珠灰西装,式样简单至极,被他穿的无比熨贴适意。有一种人,天生是主导者,他一出现,隆重的气息便开始弥漫。
那天,我是司仪,而朱水榭是毕业生代表。高高的台上,更能看清楚人群的骚动及由远及近让出的一道路。
他走到几步之遥时我刚好念:“有请我们的毕业生代表、新闻系之花朱水榭同学做毕业致辞。”
水榭上来了。湖水蓝洋装,披肩长发,楚楚动人的大眼镶在精致的鹅蛋脸上,莲步轻移,101号的闺秀式笑容。
木美人一个。
恕我一向对此类柔情似水的美女没有什么好感,觉得她们太累,累己,累人。站在台边我不顾形象交抱双臂,静看台下一双双惊艳的眼睛——当然是冲着水榭的。忽然目光撞上了他的,那里面写满了兴味。他一定看到了我刚刚不以为然的神情,我尴尬地笑一笑,连忙转开眼,和众人一致地望向水榭。
在学校,独善其身惯了,怎么可以轻易让人发现我不喜欢几乎是人见人爱的朱水榭呢?
水榭开口:“很高兴由我站在台上跟大家道这一声珍重……今天还有一件令我特别开心的事,哥哥能来参加我的毕业礼……”
她望着他,他抬一抬头,微笑。
没有人觉得她的话突兀。他的确是使妹妹骄傲的兄弟,难怪水榭要这样讲。
心不在焉地做完续下的步骤,我想也没有人在认真听吧——这一双太出色的兄妹,已经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仪式结束。我以最快速度收拾自己的东西,撇下姚镜和他们学生会的一班走狗去善后,便逃回了宿舍补眠,不然晚上舞会一定会有黑眼圈。都是姚镜擅用会长职权害的,说什么他辛苦也见不得我好过,拖着我彩排了一个晚上。
这家伙是我一起长大的玩伴,一八五公分的个头,长得人高马大的,还练了一身奇怪的结实肌肉,小的时候他虽长我几个月,却一直是我屁股后头的爱哭鬼,不知怎么的,到了国中的时候猛地抽高后,就变得据说是“沉静优雅,举重若轻,大气不凡”等等了——这当然是从爱慕他的小女生和偏心他的大人们口里听来了,我把原话带到调侃他,他却装深沉似的敲一下我头道:“丫头,你也这么觉得么?”我个子那时也长到160以上了,却像小孩子似的被他敲,瞬间我意识到姚镜是真的长大了,大到可以从我的身后走到身前——因为他,我可没少受贿赂哦!整个国中时代,我还因为巧克力吃多了闹牙疼,因为帮他挡女生而被高年女生威胁(不过威胁无效,因为她们一个个看到姚镜就变成小白兔了,说往东跳不敢往西跳)……过得实在是精彩无比,所以我发誓,大学时代一定要低调一点,轻松一点。可是似乎,再度被姚镜破坏了。
这四年,他更直接,一入学就高调同我保持暧昧关系,在我再三抗议兼白眼攻术无效之后,他对我坦白:
“小姿,国中几年你几乎每天都有免费爱心早餐吃,时不时收到各种款式的礼物,逢年过节巧克力还多到可以摆地摊甩卖,哥可没亏待你吧!就当是回报我,你有义务帮我赶走苍蝇,让我能全力以赴地攻读学位……”
“攻你个大头鬼!你以为我是自愿的当你的挡风板?!收那些恶心巴拉的情书,到处被人追踪,没有人身自由,还有那甜得腻死的巧克力,把我身材坏得彻底!你忘了我还牙疼!”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点心虚,因为,巧克力里是国中时代最幸福的部分啊,天知道我几乎尝遍了所有的牌子所有口味,只要告诉纯情痴情的小妹妹“姚镜哥哥”可能喜欢什么口味的……
“哦?这样啊,我怎么不记得是谁在情人节前夜爬窗户到我的房间说什么生活‘无味’睡不着,硬要帮我拆礼物来着?”他充满兴味,我只得笑着打哈哈过去。
馋嘴,真是我的软肋。
那个时候怎么会贪吃成那个样子?我深以为耻啊。
“而且,”他还不放过我,“你的身材什么时候差了?不就是该发育的部位多长了点肉,该细的地方也没……”他做出色欲熏心的样子,要袭我腰。我熟捻地避开,“会痒,你个笨蛋,别把话题给我扯远了,啊……呵呵哈哈哈……”
想当然,那次的谈判是不了了之了。
后来他大一就顺利爬到学生会会长,也不忘拖我做免费义工,抗拒无效,于是今天下场惨烈……我一边自伤自怜一边就睡着了,醒过来,时间恰好够换套衣服化个妆。
打扮停当去到大厅,舞会还未开始,气氛已经热络。大家散在自助餐桌旁边,有人笑闹,有人感伤。我什么也不顾,冲过去吃了很多,几乎撑坏火红色的贴身小礼服。实在是饿极了。等胃里的虚空填满,我才满意地踱向大厅的一个侧门。是学生会的休息室。此刻姚镜忙得不得了,我应该可以一个人好好清静地消化食物。
哈。想到姚镜我便很得意。这死小子晚上会扮绅士穿西装,还送我雪白曳地长裙配合他。我偏不。明明跟他清清白白、互相欺压着长大,谁知一入大学便被利用,每次舞伴都是我——这最后一次,他一定会因为没有固定舞伴而被万双期待的眼睛围攻到全身都烧出洞来!
轻快地哼起歌,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没有什么比吃饱喝足更快乐了。一边转着锁匙圈,一边在近门的书报架上找我最爱的摄影集——咦,怎么不见了,亲爱的,我来跟你告别呀。
“请问,你要找的是不是这本?”含笑的声音传来。
我吓了一跳,锁圈也抛飞了出去,然后是一声惊呼。
“Shit!”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男人抚着额头频频呼痛,火气不由大了:“你该死的偷偷摸摸藏着又突然出声想吓死人啊!”
他诧异地抬头,放手,我才看清那漂亮的轮廓,并非我误以为的学生会走狗之一。
“小姐,是你自己太旁若无人吧?”这一次声音里的笑意更浓。
完了,形象尽毁,而且是在这么好看的人面前,我后悔得恨不得变成个人形钻子,自己钻个地洞钻进去。
“厄,……对不起,我以为你是……算了,你伤在哪里?痛吗?”我急促地走过去,把手按在他刚刚抚过的地方,轻轻揉动。
他不说话。有好几分钟我感到空气是静止的,我几乎屏住呼吸。
“不痛。”他自然而亲昵地拉我坐下——我因为慌张,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相识之前的亲昵——一边摊开他的左手,凶器赫然在上,“相信以我的身手还不至于被偷袭到。”
“你……”领悟他的语义,我恨不得真的在他头上砸一个窟窿。刚刚的着急,好像要泄露一些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同学的哥哥,在毕业礼上来看妹妹,只不过长得英俊些,神情特别些——也趁机捉弄了我一下子。
这样的偶然,这样的漫不经心,一场相逢如一场春雨,说难不难,说容易也并不轻易。
“可是我有被惊吓到。谢谢你替我收惊。”我清楚地听到他的嘲弄,“这本影集你很熟吧?可以替我解答几个疑惑么?”
忽然又换做虚心求教的诚恳模样,指着一幅图让我介绍作者及相关作品。
他问的人,便是莫致远。年轻的莫致远,一举成名的莫致远,那副以光、影、色取角奇佳著称的《华彩》,更是他由无名人士迈向知名摄影师的一大步。
那时候的莫致远还未开始摄人物,作品却可以芬芳奇郁,人文气质异常浓厚。他惊艳了一打打的欧洲评委,捧了令人乍舌的大奖,然后红回国内来。许多文化界的人都是这样,要现得到外国人的首肯,国人才认真去看你的作品,才从保守地战战兢兢的态度变为明确的肯定——可这时候的东西,他们又靠自己的眼睛领略了多少呢?
我更喜欢的,是成名之前他以山村曙色做材料拍的《朝歌》。那宛如一道清流的风景,也是某一种心境吧。
朱懂得许多,令我这学艺术出身的人几乎汗颜,不免怀疑他不是商科毕业。朱家是典型的商业世家,曾祖是大地主,几代下来,俨然是房地产大亨。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富不过三代,他们却殷富四代,可见出了不少人才。他是其中佼佼者。
朱说:“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欣赏得你如此褒奖的《朝歌》。”他起身,将椅子归复原位,走到门边又转过来。
“差点忘了,小姐芳名?”
“沈天姿。”我笑了,为他夸张的拱手姿势。
“啊,好一个天姿国色。我是朱玉阁,记住了?”说完不等我回答便转了出去。
我一个人怔了会儿也出去,发现第一支舞已经开始。依惯例是姚镜开舞,我在这一角歇了这么久,就不知今天他一个人如何应对。
舞池里,彩色的灯在不断变幻,喷出的白色气体也在不断变换着颜色,舒张有弛的华尔兹乐好像顺着半弧形的舞池在流淌,而那一切视线的中央,黑西装白衬衫的颀长身影,不打领带的姚镜自有一股年轻与成熟并存的气度,原来校园白马的名声并非虚有。一直在他身边,反倒忽略他的优秀。
啊,他怀中那白衣胜雪的人儿,不是朱水榭是谁?
看俊男美女起舞可真是享受,我乐得轻松在一旁欣赏。
“怎么,落单了?”旁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是你,朱玉阁。”我微侧头,目光不再胶着那一双骊影。
“我听说是我妹妹打散了你们这对黄金拍档。”
我冷笑。那群三姑六婆添油加醋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她们传的,只怕更要难听。
“不如,就由我这个做哥哥的来补偿你。”
尚未意会,他便由身后抱住我一个转身,旋入舞池。正好姚镜她们一曲舞完,换舞曲的空档,他右手握住我右手,左手环牢我腰,低下头在我耳畔道:“你,准备好了么?”
我的脸在发烧,所幸变暗的灯光替我隐瞒,但是下一个瞬间放出的音乐,叫我连庆幸也吞了下去——黏巴达!
奇怪,他们通常是不放这种曲风的,太煽情,还要求高超的舞技,跳得不好便沦为下流。因鲜有人尝试,放出来的结果是冷场。我环顾四周,果然,那些跃跃欲试的同学们都从池边缩回了脚,因为曲子的陌生或者不敢跳。
“专心点。”一个贴身的动作,他附在我耳边道。
我再无暇他顾。节奏越来越高昂,一个不小心就会闪到腰。
散开两颗钮扣的朱看起来野性而危险,每一个动作都似豹般从容完美。在他引领下,我再无顾忌。
旋转,旋转。远离凡嚣,时空静止,耳边只有风声。那刻,像在燃烧。
一曲毕,已经罗裳尽湿。四周的嘈杂忽然纷涌而来,有鼓掌的有欢呼的,好似这一舞已经盖过姚镜朱水榭开舞的风头。我看到好些似曾相识的人在望我的方向走来,只是半靠在朱的肩上,由着他扶出去——反正在刚才,什么姿势都摆过。
“是你让他们放黏巴达的?”我疲倦地问。
朱微笑,“聪明的女孩。”
“那么肯定我一定会跳?”
“你值得我一赌。”他忽而邪气一笑,靠近我脸, “你知道为什么我独独选黏巴达?”
我摇头。
“占尽你便宜,你就只好做我的人了。”
我恢复了一点力气,捶他胸膛,“去你的!”脸却止不住地更热了。
还没到池边,一声咆哮便传来:“天姿,过来!”
是姚镜。铁青着脸色,用我从未听过的强势语气。
“嗨,是你啊小妖精,我刚刚看见你和系花了哦。”脑袋还是昏沉沉的,运动过后的疲惫及满足使我的声音熏熏然。
他却不理会我的调侃,笔直走过来,伸手拉我,“跟我走。”
我瞪他一眼,挣开,对朱道:“朱玉阁,你的补偿令我很愉快,我收下了。”
他微笑,含蓄地宠溺地温柔地。世上有几个女人能不为这样的笑容心折?我意识到了什么,别转身到姚镜身边,随他向另一方行去。
“做什么,很热啦。”对他突然将外套搭上我肩的动作,我不解。
“你给我老实点。”凶神恶煞。笑面迎人的姚镜今天怎么变成了活火山,我到底那里惹到他?不就是害他落单么,我看他挺乐在其中的。
快到门口。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朱,忍不住转过头去。有意无意,他站在一个视线所及的地方,仍然是那样动人的笑,轻轻晃着高脚杯,与我遥遥而视。
“沈、天、姿。”身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我对他匆匆歉然一笑,终于随姚镜走出大厅。
微凉的风帮我蒸发掉汗液,我抚着裙上皱褶,等待他开口,却迟迟不见反应,抬头,却见他只是盯住我的脸。
“我脸上妆花了吗?”摇头。“那你……”
突兀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我。一个白色身影不待回应便闪了进来。
“对不起,我有急事要找会长。”她转向姚镜,“会长,我的项链遗落了,本来不甚贵重,但是母亲遗物,请你务必帮一帮我。”
姚镜的眉敛了起来。
她又转身跟我说:“你不会介意吧,沈天姿?”
我摇头,笑,“尽管带这只笨小妖去操,我没意见。”今夜特别有玩笑的心情。
姚镜闻言看我一眼,搁下一句:“你给我好好在这里休息。”便先走了出去,朱水榭紧跟在后面,关门之前还不忘道谢。
那一眼异常幽深,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不懂他的感觉。
岂知这只是我们生疏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