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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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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听人说,能娶一个四川女人做媳妇,是一生最大的幸福。漂亮贤惠不说,单就她们那一手川菜的厨艺,就够你享受一辈子。师娘就是这样一位四川女人。当然,师傅是幸福的。那次在师傅家品尝了师娘的厨艺,让我更加坚信这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不仅师傅是幸福的,就连我们三徒弟也跟着沾光不少,我们难以抵御那琳琅满目花样繁多色香味俱全的川菜的诱惑,经常厚着脸皮到师傅家蹭饭。
平时在工作中,师傅虽然总是给人滴水不进严肃认真的印象。但在师傅家里,师傅却是很随和很宽容,即是师傅,更如父兄。在师傅家我们既没有陌生感,更没有先前的拘谨和矜持。
每次酒足饭饱之后,我们都会在师傅家里逗留到半夜,大师兄和三师弟总要下几盘象棋或看电视。我却更愿意跟师傅聊天,听听师傅的龙门阵和他自己的故事。师傅虽然不是很健谈,但只要说起他自己的故事和在工程队的经历,师傅就立马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师傅是1963年进工程队的,那一年他十九岁。生产队兴起包干包产,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干劲十足。只要家中有劳力种下包谷谷子,就会有很好的收成,就会有饱饭吃。十九岁的师傅正是家中鼎盛的劳力。饿怕了的一家人,希望借包干包产的东风,为家里多种多产粮食,以免今后不再挨饥受饿。就在那一年,工程局来师傅家乡招工,听说是修铁路,师傅就心动了,他跃跃欲试想去参加工程局修铁路。师傅的想法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出于对铁路的好奇和向往,师傅不顾家人的反对和阻扰,毅然决然地参加了工程局。
师傅跟随这工程局转战南北,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先后到过陕西山西广西云南贵州湖南等省。75年落脚在焦柳线。83年焦柳线交付运营单位,工程局开拔去新的地方,师傅却被留了下来。师娘说工程队撤走时,师傅跟小娃儿离开娘一样,哭得稀里哗啦的。
师傅被留下来主要是因为自己的腿伤。说到自己的腿伤,师傅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从那深邃地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了一种很痛地记忆。
我虽然好奇,却不便追问,既然是一种伤痛,何必再去揭开那也许已经结痂了的伤疤呢?
我递上一支烟给师傅:师傅,尝尝这叫“老大哥”牌子的烟吧,看味道怎么样?
我想以此来转移话题,不再让师傅陷入伤痛的回忆之中。
师傅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蓝色的烟雾在我们师徒间萦绕良久,透过飘动的烟雾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师傅。而待烟雾散尽,师傅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又清晰的出现在我面前,甚至觉得比先前还要苍老了一些。
师傅的思绪没有因为我的打叉而受影响,也未对这最新款的老大哥烟作任何评价。而是用他那深沉地四川口音,继续娓娓说起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夏季,焦柳线距离全线贯通还剩一年时间。我们分队负责的赵家坪隧道却还未打通,这个隧道三公里多长,岩质结构复杂施工难度大,是一块硬骨头,施工进度缓慢,分队长在局里受到了严厉地批评,为了不拖整个过程的后腿,分队长在局里立下了军令状,保证年底拿下赵家坪隧道。
当晚,分队召开了紧急动员会,全体干部职工热情高涨,决心日夜不息,苦干半年誓死拿下赵家坪。
那天傍晚吃完晚饭,全班十二个兄弟整装待发,等待三班将山炮全部轰开后,就进洞清运炮碴。在等待的间歇,班长老大哥又给我们做了一次动员,给我们加油打气。老大哥,是我们对班长亲切的称呼,他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如同大哥一般的对我们爱护和关照。全班十二个人,在他的带领下,生活得亲如兄弟。
几声沉闷地隆隆声过后,三班的兄弟撤出洞来,老大哥一声令下,我们一个个如下山猛虎扑向硝烟弥漫的洞内,展开了与时间赛跑的清运炮碴的攻坚战。
全班人员各有分工,装斗车运斗车,加接轻轨的,兄弟们个个争先恐后。我与老刘同运一斗车。当我们俩运出第二车,在返回的途中,感觉整个隧道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我们俩都感到奇怪,这既不像是山炮声,亦不是石块的滚落声,何况脚下还有如此剧烈的震动呢?山体的抖动震落了隧道边墙松动石块,从洞顶和两侧纷纷滚落的大小石块,仿佛是被人用工具撬落似的,黑暗中,一块石头正砸在我的右小腿上,我掀开石块站起来继续往前,老刘扶着我要送我出洞看卫生员,我忍着剧痛拒绝了,这种时候我怎么能拖全班的后退?我咬紧牙关坚持着,也许因为当时腿脚麻木,所以,咬着牙还能坚持。我们两将空斗车推向洞内深处,我们俩感到奇怪,在隧洞的深处三班放炮的地方一片漆黑,且十分地安静。这种时候应该是装斗车最紧张的时刻,怎么突然安静了下来?而且那几盏头灯也怎么同时熄灭呢?
师傅仿佛打了个冷战,他呼吸有些急促,拿着烟的手不住的在抖动,待稍微平息之后。师傅告诉我。
他和老刘狐疑地走近炮炸处,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恐万分!炮碴不见了弟兄们不见了斗车也不见了,在他们原本该呆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黑洞,隐约听到从地之深处传来酷似呜咽地流水声,和吹来令人毛骨悚然的阵阵阴风。
他们俩突然明白过来,这是塌陷。是遇上暗河遇上溶洞或天坑,班长和弟兄们正好位于这溶洞的顶部,顶部垮塌下去,班长和兄弟们都被暗河吞没了。他们俩趴在天坑顶部边沿,朝着深不可测象头巨兽张开的大嘴里,哭喊着呼唤着老大哥和弟兄们的名字。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呼喊,回应他们的唯有那空洞悲鸣和凄惨地回音!
情同手足却不辞而别,近在咫尺的兄弟,瞬间却阴阳两隔!师傅和老刘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捶打着,直到昏厥过去。
当师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这一躺躺了三个月。三个月里,师傅没有睡个一个安稳觉,只要闭上眼睛,班长老大哥和弟兄们的音容就会浮现在脑海里,他们一个个似乎都在埋怨师傅,说他推运一趟炮碴去了那么久,连他们最后一眼也没有见着。
对于班长和弟兄们的失踪,工程局进行了几天的搜索,最终一无所获。
师傅终于出院了,退上却留下了残疾,对此,师傅并未有遗憾,师傅遗憾的是,在梦里常常梦到班长老大哥和弟兄们,竟然连他们的尸骨也未能找到。
工程局和设计院考虑到改道过程的成本和时间问题,最后决定在那垮塌的溶洞处架起了一座桥梁,这便是洞中桥。
焦柳线如期完工,不久将交付营运单位,工程局又将搬迁至其他地方,师傅递交了落段申请,决定留下来,申请的理由当然是自己腿有残疾,不再适合在工程局工作。其实,师傅留下来更深一层原因,那就是为了那十位消失的兄弟。这成了师傅一生难解的心结。赵家坪隧道属于桃花滩工区管辖,距离工区往北两公里多。师傅留在桃花滩工作,就能经常陪伴他的那些个兄弟,师傅曾经悄悄地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刻上弟兄们的名字,立在了在那洞中的桥头。
那次,工区人员在赵家坪隧道内找小坑,大师兄因为等待起道时感觉无聊,便在洞内吼了一嗓子《一无所有》,被师傅严厉地喝住,师傅的脸色很难看,表情狰狞而恐怖,我和三师弟都感到莫名其妙很不理解,如今想来,这就不难解释了,师傅是不允许大师兄的吼叫打搅洞内的亡灵。
关于是否留下的原因,工区职工老卞却告诉我们说,师傅执意落段不仅因为那十位消失的兄弟,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师傅的儿子。师傅原本有一儿一女,儿女都十分乖巧,师傅视他们如心肝宝贝。不论上班怎样劳累辛苦,师傅回到家里见到绕膝的儿女,师傅就感觉疲劳全消,儿女就是师傅的快乐源。师娘带着一双儿女,跟随师傅转战全国各地,拖儿带女的尽管辛苦,但辛苦却也快乐着,乖巧的儿女冲淡了大人们因生活艰苦而带来的烦恼,简陋的工棚里,每晚都会传出他们一家令人羡慕的欢笑。
但,他们也有不少烦恼,最让他们伤脑筋的事,就是娃儿们上学读书。工程队总是几年便会天南海北的转战,小孩读书也必须得跟着转到新的学校,大多时候都不是一学期读完,而是学期中途转学。工程队的家属和小孩的基本都是隧队住在荒郊野外或崇山峻岭的施工工棚区,远离村寨或乡镇,自然离学校就很偏远。而且,从施工工地到乡村或城镇的道路,都是为了工程队人员的生活采买和工程材料的方便,工程队驻扎之后临时开挖修造的黄泥土路,远的有十几二十公里近的也有七八里。
娃儿们读书去学校的路程有的则更远,为了节省上学时间,娃儿们便在许多路段翻山越岭的抄近路,在没有路的崇山峻岭中穿密林钻灌木踏出一条羊肠小道来。那一年的桃花汛期,天降暴雨,娃儿们在放学路上遇上了山洪爆发,师傅的儿子为了帮妹妹过溪沟,竟被山洪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