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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年 ...

  •   第十九年:1994

      1、东北下岗的事吵吵有几年了,去年矿区和市里也开始陆续下岗。小贵和大国都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关系。说起这事儿,大国还庆幸他现在还不是一把手,也不是管人事和政工的,一中教工下岗的事儿跟他没多大关系。小贵也不担心,她在妇产科是头一把刀,整个矿区乃至市里都知道她,好多领导家有人生产都会托人让小贵来接生。小贵心眼儿实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有人托到跟前,就算病人不是她收进来的、生的时候不是她当班她都会到场。这么做事有点犯忌讳,可第一小贵业务能力确实过硬,第二就是除了和产科护士长不对付,她人缘还不错,也不图收病人的红包,家里不困难了收的糕点糖果罐头什么的都拿出来分,谁家孩子入学什么的也肯帮忙。所以虽然也有人嫉妒,对她捞过界私下抱怨的也有,但这些年她在总医院也算顺利,现在是主治医师,正在熬副主任医师,外语大家都是糊弄,但是论文就头疼了,小贵是茶壶里的饺子,让她上手术台没问题,让她写论文真是要了老命了。医用术语太专业,大国想帮忙都帮不上。
      总医院去年第一轮下岗工勤人员,跟各个科室关系还不大。年底第二轮下岗护士时,妇产科下了五个,其中一个都快退休了!还有一个小护士,干活特别麻利,也下岗了。小贵说起这事儿就觉得不公平!总医院医生和护士下岗的方案:院领导定好各个科室下的人数,然后这个科室所有人一起选出除了主任和护士长的“几+N”个人,最后再在这里选出最终要下岗的“几”个人。
      方案一公布,小贵直接骂了一句狗屁不通!
      妇产科去年底下五个护士,主任决定,全科四十几个人一起选七个人,然后再在这七个人里选五个。两次选人之间隔了半个多月,选出的五个不是业务最差的,而是最没有靠山的!
      两次选人小贵都没有参加,算弃权票。
      她私下跟几个关系好的同事直言:“真逼着我选,我第一个选张丽华。”张丽华就是妇产科的护士长,按医院的规定不在下岗的人选之列。
      今年六月初,医院第三轮医生下岗开始了,妇产科要下两个。
      听说这轮结束,还会有第二次大下岗,下人数更多。从去年开始的人心惶惶终于蔓延到全医院。
      和小贵要好的三四个医师,还有小贵带出来的几个徒弟,凑在一起都在谈这事儿。小徒弟唉声叹气:“师父,您这次可不能弃权啊,您是不用担心,可我们这些小的,没背景没靠山,全靠师父您了。”其他人也附和。
      小贵特为难,“都是好几年的同事,选谁不选谁啊?!”
      “师父,您说!我们都跟着您。”
      小贵咬咬牙:“按业务来,谁业务不行就选谁。”谁业务不行大家心里都有数,私下里吐槽不是一次两次了。
      “师父,我们听您的。”
      “行,安大夫,我们都照你说的办。”
      小贵一瞬间觉得有点别扭,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回了家把这事儿说给大国听,大国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出这种头干嘛”,不过还是安慰妻子:“算了,也没什么,应该没事。”
      小贵跟丈夫抱怨:“我也不想出头,可他们都让我拿主意!”说着又有点小得意,“他们都知道,反正谁下岗都下不到我头上,我没什么好怕的。我也不是针对谁,按业务来,得罪不了人。”
      大国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有点大男子主义,保护妻子儿女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自己事事冲在前面,能想到就想在前头,能做的就做在前头,倒是把妻子保护的对人越来越没有了戒心,而且小贵本来就是个实在人,愿意把人往好处想。打心底里,大国就是喜欢小贵这种性子。这次的事儿,虽然觉得妻子做的不妥,也不愿多说什么,大不了之后自己替她补漏。
      于是两口子都没把这事儿当什么大事儿,直到妇产科第一次选人,选出三个,小贵的名字赫然其中。
      小贵都懵了!
      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被选上?下岗?怎么可能?!
      护士长看着小贵的脸色幸灾乐祸,“安大夫,你别慌啊,这不才初选吗,还得再选一次呢,也不一定就是你下岗啊!”
      小贵脸都气白了:“我要验票!”
      护士长的声音尖锐刺耳:“主任,安大夫这是信不过咱俩啊,要验票!”
      主任没什么表情:“那就验吧。”
      护士长把四十几张不记名的票拿过来:“来来来,大家都看看啊,选安大夫的票有三十二张,最多。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
      小贵看向周围这圈人。二十几个护士,十几个医生,好多人面露尴尬,另一些人面无表情,还有几个直接对小贵露出嘲讽,跟小贵一起被选上的两个业务最差的更是一脸仇恨的瞪小贵。
      小贵直视从去年第一轮下岗开始就有意无意在自己耳边撺掇的那个徒弟,小姑娘低着头完全不敢跟她对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是被人给阴了。
      小贵对着护士长嗤笑:“张丽华,你工作上没什么能耐,损成这样也算本事了。”
      张丽华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安常贵你什么意思你!”
      小贵懒得再理她:“主任,我不舒服,休息两天,我今年的假还有。”
      主任叹口气:“一个礼拜后再选,从今天选出的三个人里选定最后两个。”
      小贵冷笑一声:“随便吧,我身体好了就来,不舒服就不来,你们自己选,选谁都行,我无所谓。”换了衣服,拎起包,背脊挺直走出妇产科,走出医院大门。
      一到家,小贵整个人都垮下来了。下岗!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自己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再也没有人叫自己安大夫了。他们会叫自己什么?姬校长家里的?姬校长?对了,大国。
      小贵冲到电话前,拿起电话要给大国打电话。可按键的手指怎么都不听使唤,连着按错好几个键。
      她突然扔下话筒,趴在书桌上哭了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电话响了,小贵楞了一会,抹了一把脸,深呼吸,拿起话筒,大国焦急的声音传过来:“贵儿,你在家吗?”
      “大国。”小贵呜咽。
      大国在电话那头松了一口气,声音也恢复一贯的沉稳:“我听说了,”妇产科初选的结果在总医院已经传开了,有人给大国打了电话,顺水人情的事儿。“别急,还要选一次,咱们再想想办法。”
      小贵咬牙切齿:“张丽华那个贱人,都做到这一步了,肯定不会松口的。”
      希望的确不大,大国这会儿知道的比小贵自己都要多一点。“问问你们主任吧,院长那里没必要去了。”
      “大国,我好怕……”从十六岁到马场从工人干起,种地割草喂马,到现在妇产科主治医师,小贵用了近三十年的时间,突然一天,她好似又回到了原点,那个在二龙乡吃不饱穿不暖的傻六!
      “没事!”大国的声音铿锵有力,把小贵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现实:“工作没了,你还有你男人,还有孩子,有什么好怕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有技术,有职称,你怕什么!”
      对啊,她早已不再是那个爹不疼妈顾不过来要靠出嫁的大姐照拂的傻六了。她有丈夫有儿女,有学历有技术,她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她只是没了工作,她还有家!
      小贵默默流泪。
      “我今天早点回来,你给我弄点好菜,咱俩喝两杯!”
      “好!”小贵那颗从选人结果出来开始一直晃晃悠悠的心,定了。

      2、四个月后,也就是国庆前几天,小贵坐进了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办公室,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妇产科下岗最终选定两个人,小贵是其中之一。这个结果一出来,医院议论的声音就盖不住了。前两轮下职工护工护士时,已经有很多人不服了,但是每个下岗的人,领导们都能给出一个至少还说的过去的理由。可是到了小贵这里,就只有一个“同志关系不好”这种连敷衍都敷衍不过去的理由了。
      医院下岗的人有好多来找小贵,希望小贵带着他们找领导要说法。
      小贵心里是同情大家的,甚至同病相怜,但是她拒绝了。
      大国给她分析过:下岗是全国的大趋势,不公平肯定有,但绝不会为了一个两个人哪怕是一群人改变!
      小贵不出头,就有几个人冷嘲热讽:你男人是校长,你当然不会没饭吃,我们可是靠工资吃饭的,你不出头,我们自己去争。
      小贵沉默不语。
      就真的有二十几个人聚集到总医院门口去静坐还拉标语:抗议下岗方案不公,我们要吃饭!
      后来领头的四个就被派出所带走关了几天。
      医院的事儿闹得挺大,可远远比不上工厂下岗工人闹出的事儿。
      老矿区下岗的矿工堵住矿口不让工人下矿作业!市电厂下岗的几个人半夜剪断主电缆线造成全市大面积停电十几个小时!
      真正连盟里都惊动了的事儿发生在市大车队,其中一个下岗司机,在队长宣布他下岗后,一声没吱。这是个老实人,平时不声不响只会埋头工作,领导怕那几个混子混不吝闹出事,所以下的都是几个老实人,这个人被下岗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破口大骂或者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他开着自己的大卡车把队长撞死了。
      因为死了人,盟里下来人调查,司机是死罪。他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劳动力,七八口子人就指着他一个人吃饭。好多人给他讲情,最终判了死缓。因为事情闹得太大,队长家属不依不饶,最后市里给了队长家几万块钱了事。司机的老婆安排进下面镇政府打扫卫生,全家也都搬到那个偏僻的镇子去了。
      之后,市里和矿区分别下发了第二次大下岗的实施方案,不再由各单位自行制定。下岗人数都由上面统一规定,细则分明,所有人员都要参加本岗位考试,理论成绩合格的再进行实务考试,不合格由市里、矿区组织的考评组再进行群众测评,选出最终下岗的人员,名单公示。下岗人员的下岗工资、待遇、再就业试行计划也一一公布了。
      这是用人命换来的。小贵听说,别的地方,有下岗工人一家子自杀的.
      大国叹气:“断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砸人饭碗无异断人生路。”
      小贵是幸运的,她有一个能干的丈夫,还有一双懂事的儿女。
      小南和小西知道她下岗了都很惊讶。但是两个孩子的不同的反应让她连下岗的阴郁都少了不少。
      小南是直接告诉他妈:“老妈,不管你有没有工作,我都以你为荣!”他已经高三了,学校里老师都认识他,其中当然有跟大国不对付的人,平时不敢怎么样,知道小贵下岗了,就有人问到小南面前了,“姬向南,听说你妈下岗了。”
      “诶呦董老师,”小南笑嘻嘻:“可不,我妈不用上班了,天天在家给我们做好吃的呢。”把董老师噎个半死。小贵知道了直骂这种人没有师德,但是大国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卡了老董儿子进职高当老师的事儿闹的。
      至于小西,刚刚升高一。这孩子平时都冷着个脸,碰到她觉得没必要开口的事儿,就算是老师她照样不理人,所以没什么人主动和她搭话。在知道小贵下岗后,小西告诉她爸妈,每个月五块钱的零花钱不要了。“我还有两千多块钱,你们拿去用。”
      小贵吓一跳,她知道女儿手里有一笔钱,她爷爷给的,具体多少没问。平时零用钱小西也不怎么花,开销最多的是买书,还有就是年年给爷爷奶奶的生日礼物。每年过年老爷子还给她寄压岁钱,平时月月寄零食、时新的衣服、发夹头花。单给小西,小南大国和自己都没有。
      小西不是个小气的,吃的东西都是大家分,看见爸爸和哥哥更爱吃甜食,巧克力和饼干就不怎么吃,说的话也不矫情:“我更喜欢吃咸的。”所以老爷子寄来的虾干咸笋海鲜什么的,大国和小南吃的很少,就是尝尝味儿。
      小贵哪样都舍不得吃。小西就每次都分出一份,一定要她妈吃。她的理由是:“不能吃独食。”
      她手里的钱也肯拿出来给小南用。五块钱的零用钱不算少,可小南一大小伙子,一到月底就没钱了,不能请女同学看电影喝汽水了,他妹妹就会给他一块两块的。这会儿汽水一毛五,电影票三毛,录像两毛,游戏机币子五分一个。小贵觉得小南太能玩,小西手太松。
      这次,小西把两千块钱的存折和四百多的零钱拿出来了。
      “爸妈怎么会要你的钱。”小贵又感动又好笑。
      大国也说:“姑娘,就算你妈没工作了,你爸还有工资呢,哪儿就要用你的钱了,快收回去。”
      小西摇头:“拿出来的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做样子没意思。”
      ……,两口子拿这个女儿完全没有办法。大国给她把存折和钱都收了起来。
      虽然小贵每月只剩十几块钱的下岗补贴,但家里确实不急着用钱。
      第一次投票后,大国去了一趟妇产科主任家。主任很客气,就是一推三五六,只说投小贵票的人都是被护士长张丽华煽动的,张丽华是院长的人,她也没办法。大国就不说什么了,寒暄一句就告辞,主任还想做点场面功夫,留大国再坐一会儿诉诉自己的为难之处,大国没兴趣听,告辞走人。
      看来总医院妻子是待不下去了。
      九月份一开学,大国就要到矿区新成立的职业技术高中当校长,一把手,委任都下来了。顺着这个思路,他把眼光盯到了矿区成立不久的精神病院,以及市精神卫生中心。把小贵调到精神病院,同在矿区,虽然手续好办,但是都是医疗系统,怕有人作梗。调去市精神卫生所,得多几步程序,怕要晚一两个月。大国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帮小贵调市里那边。卫生中心没有夜班,小贵也四十三四的年纪了,翻班、值大夜班后每次都要睡上一天才能歇过来。虽然一直这样她也习惯了,但是生物钟一直紊乱不算,有大的手术、会诊还得随传随到,太辛苦。矿区精神病院虽然不用上手术台,但是倒班还是有的。
      一整个夏天,大国都在为这事儿奔走,在自己正式坐上职高校长位置的时候,小贵的调动终于有了眉目。之后就快了,市卫生局下调令,矿区文教卫生处也没卡档案,小贵顺顺利利地调出矿区,调入市精神卫生中心任职,专门治疗孕妇产妇忧郁症,连专业都对口。
      所有人都羡慕小贵命好,嫁了个有本事的好男人。——不管是矿区还是市里,都有因为另一半下岗就闹离婚的。
      到了年底,第二次下岗开始了,这次比第一次下的人数多了三倍,再上岗的困难程度更是匪夷所思。小贵终于认可了娘家人十几年前就说过的话:嫁给大国,是自己命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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