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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过梦一场 ...

  •   似乎有风吹过,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挖坑时出了一身汗,内衣湿透了,被风一扑,冰凉地贴在身上。

      有人发现了,要夺走她的人偶。那人呢?她举目四望,月光冷冷地照着路面,两边都是店铺,齐齐地上着排门。没有人。

      她呆呆地站着。一只遍身乌黑的猫经过,尾巴高高地翘着,琥珀色的眼睛不屑地瞧了她一眼,又徐徐向前走了。

      疑心生暗鬼。是她的幻想。人也是,猫也是。重新蹲下,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石头,垫在人偶下面,再拿出一块石头。人偶身上的“梅”字格外显眼,她闭上眼,狠狠砸下去,有清脆的断裂声,人偶分成了两截。

      好了。睁开眼,把断裂的人偶放进坑里,又把挖出的土填回去。用石头压平,再用脚踩了又踩,地面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谁也想不到里面多了件东西。要命的东西。她忍不住笑了。

      立了冬,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本乡的房子不大,阿蝶也点上了火钵,一个人冷冷清清,冬夜实在难熬。西北风呜呜地吹着,木窗格格作响。火钵里有暗红的火焰,灰白的余烬,用火箸挑一挑,有轻微的爆裂声。

      有敲门声,轻而迟缓。终于来了。果然是常右卫门。

      她取出坐垫,让他坐在火钵前,又捧上杯热水。常右卫门瘦了许多,眼下也添了两块乌青。他把杯子握在手里,对着炭火发呆。

      “刚从越前回来?”她装作一无所知。

      “阿梅过世了……刚办完丧事。”他眼里有深刻的痛楚。

      “十日前的夜里突然吐血,请遍了江户名医,仍查不出病因。她说不出话,只□□呼痛,一日后便没了气息。”

      “一直睁着眼,连嘴巴都是张开的……简直像吊死的。这是什么怪病?我只恨救不了她。”他两行眼泪直滚下来,赶忙摸出手巾按在眼上。

      “她父亲对我有恩。我发过誓要对她好。可我……爱上了你。如果有报应,该报应在我头上,可她却死了。”

      “她咽了气,我伤心极了,可又有些欢喜。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我竟是个狠毒的人。”他抓住她的肩膀,怔怔地望着她,脸色煞白,像闯了祸的孩子。

      她心里起了温柔的牵痛,伸出双臂把他搂在怀里。

      “你想和我在一起,我很欢喜。”她的目光轻轻拂过他的发髻,眉毛,眼睛。太瘦了,脸颊都陷了下去。

      “我老是睡不着,做了许多怪梦。”他喃喃地说。

      “别怕,我在这里。”她帮他换上寝衣,给他盖上被。他抓住她的手,她笑了笑,坐在他枕边。

      不一会,房里响起匀净的呼吸声,常右卫门睡着了,依然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手都发麻了,她轻轻抽出手。他翻了个身,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些什么。她心里一惊,伏在枕上凝神听,翻来覆去,念的都是“阿蝶”。她心头一热,整个人像浸在温泉里,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妥贴了。望着他的脸,她无声地笑了。

      江户的冬天总是短的,暖风一吹,各色花朵次第开放。瑞香谢了,樱花又开,杜鹃也打了骨朵。阿蝶有了身孕,常右卫门顺理成章地娶她进了门。

      她是吃过苦的人,并不搭老板娘架子,比起阿梅倒可亲些。相貌美,谈吐也有礼,美浓屋的伙计、女佣都交口称赞,只说新老板娘胜过原先的百倍。几个月后,她生下个女儿,粉团似的脸,活脱脱一个粉妆玉琢的雪娃娃。因是第一个孩子,常右卫门爱得发痴,时时抱在怀里,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阿蝶在一边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自小在叔父家受尽白眼,常常在夜里哭泣,怎么也没想到能有今日。温柔的丈夫,可爱的女儿,吃穿用度也是一等一的。一切都随心畅意,一切都心满意足,不像真的,像在最美的梦里。

      只用了一个人偶,她换来那么多。当时她犹豫不决,真是傻。幸亏她狠下了心,不然哪有今日?

      又是春天,院子里的桃花开得如锦似霞,花瓣作浅粉色,薄得透明,像婴儿的肌肤。已是二月底,很快便是上巳桃花节了。

      桃花节又叫女儿节,有女儿的人家都要插桃花,制菱饼,饰人偶庆祝,祈求女儿在一年中无灾无厄,健康成长。阿蝶看了看乳娘怀里的孩子,睡得正熟。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还有几日,得准备起来了。

      常右卫门踱了进来,看见孩子睡着,向她招了招手。“人偶已经到了。次郎左卫门亲手制的。”他脸上有得意的笑。次郎左卫门是最有名的人偶师,他的人偶手工精致,容貌衣饰完全参照源氏物语绘本,风雅异常。

      “太贵重了吧……”她听人说起,次郎左卫门的人偶多售于大名和公家,贵得惊人,一对便需二两银。桃花节人偶装饰华贵,更是令人咋舌的天价。

      “物有所值,你一看便知。已放在起居间了。”

      他拉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要带她去看。乳娘在边上抿嘴一笑,她顿时红了脸。

      名家果然不同。洒金屏风背景,分三层饰着男女公家贵族、三位女官和五位乐师,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据说这对贵族的衣饰和《源氏物语》写的毫无区别。”常右卫门笑着说。

      男子穿着绿地金襕狩衣,紫八藤丸纹宽裤,女子披着金线刺绣的十二单唐衣,着绯色宽裤。薄薄的脸,略上扬的眼睛,窄而细的鼻子。她突然有些心慌。

      “人偶眼里嵌了水晶,看上去顾盼生辉。”

      是的,眼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这人偶……这眼睛……和那人有七分相似。

      她用手按住胸口,想压住胸中的翻腾。

      人偶嘴角带着微笑,像在嘲笑她。

      “我是江户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女儿,你是什么东西?常右卫门不过拿你取乐,你倒痴心妄想起来!”

      那个夜晚又回来了。面容姣好的女子,眼里有灼灼的光,吐出的话像尖刀,将她划得遍体鳞伤。

      她被推倒在地,她永远记得那人得意洋洋的样子,居高临下瞪着她,嘴角带着一抹笑容,胜利者的笑。她起了杀心,特地找来那树枝,一刀一刀刻出面容身形,亲手要了那人的命。可是……面前的人偶,和那人长得那般像。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喉中有东西上涌,差点要呕出来。

      “怎么了?”瞥见她面色苍白,常右卫门一脸担忧。

      “有些不舒服,可能着了凉。”她勉强笑着说。

      “还是请医生来吧。”

      “哪里那么娇弱了,躺躺就好了。”

      暖意融融的春夜,夜风带着花朵的甜香。熄了灯,房里一片幽暗,今晚没有月亮。常右卫门睡着了,隐约听见他的呼吸声。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阿蝶睡不着。房里亮了起来,枕前的榻榻米上多了片东西。再仔细看,是月光。月亮出来了。

      从窗户望出去,一轮满月挂在树枝上。天是墨黑色的,月亮大而白,像个上了冻的太阳。这样的月亮似曾相识,是的,她埋人偶的那个晚上,天上也有个一样的月亮。冷硬的月光照在地上、屋顶上,照在她身上,照在人偶上。月亮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她讨厌这月亮,总冷冷地挂在天上,阴森森地窥视一切。猛地伸出手,想把窗户关上,樱色寝衣卷了起来,露出一截手臂,瘦嶙嶙的,白里带着青色,还有些暗紫,像死人的肌肤。那不像她的胳膊,那是谁?她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不要怕,那是月光。她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闭上眼,依然能看见灼灼的白月亮,亮得刺眼,周围全是黑暗。她整晚未眠。从不知道一夜竟有那么长。

      阿蝶发了热,几日后渐渐好了,只是落下了病根——每到满月,必须紧闭门窗。常右卫门并未放在心上,女子身子娇弱,更何况又有了身孕,自然要万事将就。

      转眼又是秋天。小女孩已能跌跌撞撞地行走,每日在院子里玩耍,乳娘跟在身边。阿蝶肚子也大了起来,总是腰酸背痛。常右卫门不让她操心,只让她好好养胎。她无奈地笑笑,肚里的小家伙比姐姐闹腾,让她不得安生。

      “……小姐她……”乳娘急匆匆跑过来,脸上惊疑不定。

      “怎么了?”她扶着腰站起来。

      乳娘只是摇头,扶着她来到院子里。

      远远听见女孩清脆的笑声,她松了口气。走到跟前一看,她双膝一软,险些倒在地上。女孩的腰带挂在院子里的赤松枝上,腰带上吊着一个人偶,十二单唐衣,绯色宽裤。唐衣上有密密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

      “是谁?”她盯着乳娘,目光凶狠。

      “是小姐……”乳娘垂下头。

      “胡说!她哪里够得到树枝?况且,桃花节人偶早收进仓库了,她怎么拿出来的?”她恨不得给乳娘一个耳光。

      “真的不是我!”乳娘急得掉了泪。“我只是去洗手,回来就这样了。”

      谁在捣鬼?她一把拽下腰带,解下人偶,丢得远远的。“拿出去丢掉!”她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走出两步,她又听见女孩的笑声。回头一看,女孩捡起了人偶,摇摇晃晃地走到赤松下,捡起小石头握在手里,狠狠地敲在人偶胸口上。乳娘张大了嘴巴,直直望向她。她突然暴怒了,快步走过去,夺过人偶扔在地下,又踩上一脚。女孩大哭起来,她憎恶地剜了女孩一眼,一巴掌甩在女孩脸上。女孩雪白的脸上浮出指痕,乳娘赶紧把她抱在怀里。女孩止住了泪,呆呆看着母亲。

      “还是孩子呢,你下手重了些。”看见女孩脸上的红印,常右卫门心疼不已。

      “当时气急了。”阿蝶眼里蓄满了泪。

      “罢了罢了,你怀着身孕,难免急躁些。”常右卫门揽住她的肩。

      女孩哭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只说要去院子里玩。

      “你带她去吧,算是赔不是。”常右卫门笑着说。

      她迟疑了一下,今日是满月的日子。

      “是阴天,云厚得很,想赏月都没有。”常右卫门拉起女孩的小手,交到她手里。

      她从窗子里望出去,漆黑的天空,无星无月,像乌沉沉的大海。牵着女孩的手,慢慢踱到院子里。空气带着落叶的清香,有微微的风,赤松飒飒作响。

      女孩抬头看着赤松,她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回去吧。”压抑住喉间的颤抖,她挤出一句话。

      女孩摇了摇头,抬手指向天空。天上有个怪东西,一抹黑,一抹黄,像鬼怪的脸。她猛地醒悟过来,那是月亮,月亮要从云里出来了!她用力一甩,想甩开女孩的小手。可那柔嫩的小手竟力大无穷,藤蔓似地牢牢攀在她手指上,怎么也甩不脱。她举头四望,心里惊惶不定。

      脚下亮了起来,像镀上了一层银光。月亮出来了。绝望攫住了她的心。

      “多好的月亮,和那个晚上一样。”一个带笑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是谁?她低头看,女孩正冲着她笑,薄薄的脸,眼角略上扬,纤瘦的鼻子。这是阿梅的脸!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后腰撞在庭石上,腹部也痛了起来。女孩俯身看向她,嘴角挂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晕了过去。

      “你手里的东西,可以给我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睁开眼,她有些恍惚。这是在哪?宽敞的街道,两边都是上了排门的店铺,这是日本桥堀江町,面前正是美浓屋。

      脸上痒痒的,发髻都散了,右手抓着什么?是人偶。地上有个小坑,边上是包袱皮,小铁铲。对了,她在美浓屋前挖了坑,刚要把人偶放进去。

      一个年轻男子静静地看着她,她心里一惊,就是这个人,他要夺走她的人偶。可是,她明明在院子里,牵着女儿的手……那孩子……长着阿梅的脸。一口气堵在嗓眼里,她剧烈地咳起来。

      “你刚才做了个梦。”男子温和地说。

      梦……可一切都那么真切。常右卫门娶她进门,生下了女儿,她又怀了孕,肚子一日一日鼓起来……都是梦?她不相信。

      他垂下头,看着她右手的人偶。“不知你从哪学的诅咒法。你若下了咒,自己也逃不了。”

      “我不在乎!能和常右卫门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她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一旦下了咒,你再不是以前的你了。你会看见奇怪的东西,不时恐惧,不时失控,他不知内情,慢慢会觉得你不可理喻。”他耐心地说,像在安慰任性的孩子。

      “是阿梅作怪,我可以驱鬼。”

      “你看见的不是鬼,是你内心的愧疚。没人知道你下了咒,但你自己知道。你忘不了。”

      她的心缩成一团,小小的,硬硬的。

      “我和常右卫门两情相悦,可阿梅夹在中间。阿梅必须死……她不死,我想要的永远不是我的。”她哽咽着说。

      “她死了,你仍会时时见到她。也许在黄昏,也许在黎明,甚至在午后。你也会在任何地方看见她的脸,常右卫门身上,女儿身上,镜子里。你会提心吊胆,会时时想着那张脸何时出现。你会食不甘味,夜不安枕。你会绝望,最终一根绳子解脱。”

      一阵冷风扑在她身上,她觉得寒毛直竖。“诅咒会落到我身上?”

      “唔。树枝里的怨念实在太浓了,你也是年轻女子啊。”

      眼前有隐隐的脸,雪白的,如泣如诉。她想用咒术杀人,谁曾想是自掘坟墓。她若咒死了阿梅,下一个死的就是她。吊死的女子们在等着她。

      “还是给我吧。”男子又伸出了手。

      她怔怔地把人偶交给他。

      “多谢。我会好好处置。”他眼里露出温暖的笑意。

      她顾不上理他。一切都是假的。她仍然是被抛弃了的女子,像死了的阿绢一样。她仍然要回到本乡的小房子里,日复一日,继续着寂寞的生活。不,只会更寂寞,阿梅发现了,常右卫门再不会来了。

      她痛哭起来。用手按住了嘴,竭力压抑着哭声,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脸庞滑下,沁进泥土里,转眼不见。

      “多好的月亮啊。”男子低声说。

      她抬头看天,月亮融在泪水里,只剩模糊的影子。泪水渐渐干了,月亮越来越清晰,淡金色的圆月,发出朦胧的柔光,像女子温柔的笑脸。

      她总觉得月亮可怕。今晚似乎不同了。

      “因为你没了邪念。”男子把她看得透亮。

      转过身,男子迈步离去。微风拂过,他的外套微微鼓起,腰间的墨色刀柄闪了一闪。

      “请问……你是谁?”她迟疑地问。

      他的步伐稍稍一滞,头也不回地说:“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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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过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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