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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上小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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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上一年级,我成了正式的学生。母亲早早用各种各样颜色的布条给我集了一个新书包。父亲买了一个铅笔,一块橡皮,用针剂纸盒给我做了文具盒。正月十六一大早,父亲亲自领着我去报名。班主任芮老师收了钱,开了票,发了本子和书,然后告诉我们说下午来时带上笤帚打扫卫生。新书捧在手里好香好香。一路上,我不住地把鼻子夹在书里闻。
一回到家,俩弟弟就围了过来。他俩要看,我不让,说他们:“小心把书弄脏了!”他俩就爬在两边,和我一块看里面的图画。父亲找来水泥袋,剪出中间干净的牛皮纸,给我包书皮。包了一本,我就要自己包。父亲帮我把书皮包完,我拿出铅笔,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可铅笔和牛皮纸几乎一个颜色,看不清。父亲就出去给我借了支钢笔。我认认真真地在每个书皮写上:一年级乙班,芮照东。写完,父亲把书压在炕席底下。我怕弟弟们乱动,就守在一旁看着。小宝建西来叫也没出去玩。我时不时揭开炕席看它们平展了没有。
不到晌午就催妈妈做饭,一吃完就和建西小宝背着书包、拿着扫帚去了学校。有几个孩子先来了,是别的队的,不认得。不大一会儿就来了好多。村东一到六队的孩子是甲班,我们村西七到十二队是乙班。芮老师进来了,叫七、八两队里的孩子扫教室外面,九、十两队扫教室里面,其他孩子抹窗户,贴标语。分好后,我们就开始干。教室也不撒水,尘土立马腾空而起,什么都看不见了。大家也不管,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干完活再看,都一脸的土,一鼻子窟窿的灰。
忙完后,老师让我们站队,排座位。我同桌是个女生,我不认得。好多孩子以前都没有上过学前班。
老师给我们强调了作息时间和纪律后,就放了学。
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上操。天一黑母亲就让我睡觉。我醒来一看,母亲还在那儿纺着棉花,就问我:“咋不睡了?”我揉着眼睛:“我以为天亮了。”父亲说:“还早着哩。”他把被子替我掖好,可我再也睡不着。父亲提来尿盆叫我尿了还是睡不着。父亲就说母亲:“甭纺了,都睡都睡。”房子里一黑,还是毫无睡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母亲推我:“起来,到点了。”我听见鸡叫,可眼皮子困得实在不想睁。父亲把窗开了个缝,说:“还早着里,叫再睡会。”母亲说:“那我就不管了,你一会儿叫他。”父亲说:“我叫。我叫。”
母亲把我推醒,埋怨父亲说:“我就知道你这人靠不住!”我翻身坐起,就听隐隐约约传来“一二三四”的跑操声。父亲说:“那是高年级的娃。”
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各班正围着操场跑步。班主任就跟在队伍后面。我插进队伍里面。跑完步,我们一年级两班同学站在一旁看大班同学做早操。做完早操回到教室,老师让迟到的都站起来。说我们不象话,头一天就迟到,以后要是再迟到就一个人围着操场跑十圈。说完在墙上考勤表里我们的名字后面划了个叉。
早上一放学,我就缠着妈妈给她背刚学的课文。父亲回来,又给他背了一遍。
有时鸡叫得早了,四点左右就到了学校,虽说没迟到,可上课老打盹。有时父母白天干活累了,听不着鸡叫,我就迟到了。不过老师并没让我们围着操场跑,而是朗读站在教室外面。
父亲每天晚上都要检查作业。他不认识字,只数页页,看我这一天一共写了几页,然后拿笔做个记号,第二天晚上再接着那记号数。只要他在家,每晚都这样。如果今天没写,或写的少了,他就问咋回事,是不是胡浪了,没好好学……
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可爱上美术课了,音乐课也喜欢。美术音乐每周只有一节,太少了。而且临近考试,美术音乐课便改成语文数学自习。
教我们美术的是数学老师,音乐是语文老师。因为老师少,都兼着,高年级也是。美术也没有课本,音乐也一样。老师把歌词抄到黑板上,然后一句一句给我们教,学会为止。
第一节美术课我们画的是五角星,用铅笔画好边,然后用蜡笔涂上红色,很简单,我很快就画完了。接下来画国旗,党旗,宝塔山,天安门,向日葵。我觉得比妈妈画的简单。妈妈画的都是些花朵,苹果,桃子,石榴,鱼,蝴蝶,公鸡,喜鹊啥的。我把我画的叫妈妈看,妈妈说好看。我问她会不会画,妈妈说不会。巷里人再来叫妈妈画围裙什么的,我就想把这些给她们画上,可她们不要。
因为我画画得好,老师让我办黑板报。我一下子神气了起来,再也看不上妈妈的画了。
每周的周二和周五下午义务劳动。农忙时帮生产队拾麦穗,摘棉花,地里没活就到五保户家里扫地、抬水。星期天还要帮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星期一开班会要发言。大家几乎每回都是扫地洗碗,老师就调侃我们说除了扫地洗碗这老三篇,还会不会干点别的。你们没说腻味,老师都听腻味了。
晌午正吃饭,就听队长在巷里大声吆喝:“雨来喽,赶快都到场里收粮食喽——”我抬头一瞧,西边的天都黑了。父母仓促扒拉完饭,撂下碗就走了。我把碗洗了,后来一想,连锅干脆也洗了,班会上也好发言。
铁锅又大又深,锅台又高,个子矮胳膊短够不着锅底。这难不倒我,搬了高凳子,站在上面,爬在锅沿上。一手铲着锅底,一手抓着锅沿。包谷糁爱糊锅,费力。也怪自己手上没力气,猛一使劲,铲子跐溜一滑,人跟着也跐溜贴饼子似的滑进了锅里。好在水不多。我把脸尽力朝上,爬那儿不敢动,怕把锅底压破了。我喊照永。照永进来,吓得站在那儿一个劲儿喊哥。
“快到门前叫人去!”一张口,洗锅水就往嘴里钻。
德万爷来了,抓着我腿脖子把我提溜出来。我拨拉着满头满脸的糊渣渣,吐着嘴里的,掏着耳朵眼里的。德万爷乐不可支,边乐边帮我脱衣服,又帮我把身上冲洗干净。走时,我一再叮咛出去千万别跟人说。没想一出门,就见他站在小宝家门口眉飞色舞地跟人家讲,好在跟前没有我班同学,要不他们一定笑话我喝洗锅水,那可是喂猪喂鸡的。
我一路上不住地吐着嘴里的唾沫。
傍晚放学回到家,父母和邻居阿婆坐在厨房门口,俩弟弟靠墙站着一动不动。母亲眼圈红红的,父亲一声不吭。我想一定是弟弟又惹啥事了,疾步上前想看个究竟。先跟阿婆打了招呼,又叫了大、妈。父亲没言语,母亲抹了把泪把脸扭向一边。就听阿婆说:“好娃哩,你把人没吓死!多亏锅里水少,要不还不知道懂啥烂子。”“我?我咋了?”我大惑不解。阿婆郑重其事地说:“我娘家后巷有个娃,去年放暑假到涝池下水,一下去再没上来。水还不是多深,叫呛死了,他爸他妈都疯了……今日这事,要是你爷爷在,看把你妈你大骂死骂不死……”“那我也就不活了!”母亲说着两股子眼泪刷刷直流,父亲头低得更低了。
母亲瞅着我对阿婆说:“长这么大啥活都不做,平时眼里就没活,真真的人家说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就是这几天,象是另生了回,要给你扫地哩,洗碗哩。好婶子哩,你是没见,扫个地就跟猫画胡子哩。洗个碗,细胳膊碎手,把碗举得老高,摇摇晃晃。把我担心得,总怕那拿不稳掉地上打了。他前头做,后头我还得跟上收拾。我叫甭做都不行,说老师说的。老师说一句,顶咱一百句。我就说,你跟你老师说你都做了。老师问时,我给你证明。那嘴一噘:那是做假,老师不让做假……”
星期六下午放学回来的路上,听过路的人说,晚上槐庄放电影,《六月雪》。槐庄跟我们邻村。一回家我就问母亲,才知道《六月雪》又叫《窦娥冤》,是部古戏。我就问母亲六月真的会下雪?母亲想都不想就点点头。我又问,六月这么热,咋会下雪?母亲继续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你没经过的事多着哩。”我就扳着她的胳膊:“到底是真的假的呀?”母亲不假思索:“假的还能唱戏拍电影?”
这下我说啥都要去了,就是想弄清六月怎么会下雪。可母亲还是那句话:“不行!跑丢了咋办?”“我都这么大了咋能跑丢?”“多大?鼻涕吊多长都不知道擦。你说你多大?”“不!我就是要去。”“你试火去一下。碎娃把你再没办法,长大了还不骑到大人头上。”“人家和我一样大的女子娃都能去,我咋就不能?”“人家都是她大人领着。”“那你也领我。”“你要是给我把屋里活都做了,我也领你去。”“我要去。我就要去!”“我忙着哩。你少打搅。”“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槐庄演完就轮咱村了。”“几回都没轮,你以为我不知道。”看我一个劲闹,母亲就说:“是这,你找你德万爷去。他也爱看电影,你叫他把你领上。”“我才不要他领。走路咳咳咳,一走一歇,等走到了,电影都完了。”母亲忍不住笑了,我以为有了转机,可她还是不答应。
外婆剜了些甜蕖蒸了些菜疙瘩让三舅送了来。三舅就说他领我。母亲乜斜了我半天,就去找厚衣服去了。
银幕绷在槐庄村的麦场里。我们到时,人都坐满了,喇叭都开始唱了。三舅不时地把我朝前塞,直到我能看见银幕为止。
电影开始了,真的是戏剧片,不是我们陕西戏,如果不看下面的字,唱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不到半个小时,坐在放映机前面的那些小孩,就东倒西歪打起了磕睡。
窦娥很善良,也很美丽,就是唱起来没完没了。借这功夫,我回头看三舅是不是还站在那儿,要不就东张西望,看我们班来没来同学。
我只想看下雪,可就是不下。
忽然听得有观众笑,原来是张驴儿和赛卢医逗得他们发笑。一看他俩的打扮就不是好人。
怎么窦娥穿着孝?发生什么事了?他爸爸死了吗?旁边的人又不认得,舅舅离得又远,没法问,只好仔细地看了。
原来是张驴儿他爹死了。
可恶的张驴儿嫁祸给窦娥。
县官太无耻太可恨了!
当窦娥绑在法场上,和蔡婆婆道别,我鼻子酸酸的。好多大人在擦着眼角。我旁边那个婶婶脸上泪水明晃晃的,拿个手巾,刚擦完左边,右边又流了下来。
窦娥叫那个县官给她准备白布,说她死后会下大雪,还要让楚州这个地方大旱三年。说完,那个县官就叫行刑。说真的,即便刽子手举刀要砍的那一刻,我还不相信窦娥真的会被杀。我想一定会有人来把她救下,好人都有人救。鬼子要杀老百姓,八路军解放军一定会赶来救。唰——一股鲜红的血喷洒在了那些白绫上,我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真,真,真的死了?窦娥这么好,怎么能死了呢?怎么跟以前的电影不一样?
接着就是雷电,大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把窦娥严严实实地埋裹了起来。
真的下雪了!
紧接着,三年大旱又开始了。
后来,窦娥的爸爸回来了。窦娥给他托梦,她爸爸惩罚了那狗官,可窦娥还是没活过来。
回来的路上,我没心思听旁边的大人们说什么,一心就想着窦娥,想着那雪。心想窦娥生在现在该多好,看我们电影里的解放军、公安,什么案子破不了,哪象那个县官那么坏!想着想着,又觉得窦娥怎么不让老天惩罚那个坏县官,而是下雪、大旱?这样一来,那庄稼还能长吗?这不苦了老百姓么?再说,又不是老百姓害的她呀,罪魁祸首是张驴儿和那个县官呀……
咋想都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