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如一梦中》Xerxes

5、生死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秋天的动物为了抵御寒冬都拼命积蓄养分，毛皮蓬松柔软，富含油脂，无论从入食还是取毛皮来说都是极好的猎物。
　　他运气好，打了好几只狐狸和香獐，却不知道如何处理毛皮，就拿去山下的镇子上换些钱，一部分用来买衣物和食物，一部分攒了起来。
　　吃过晚饭，她在山洞里的一盏风灯下缝被子，他在一边做弓箭的保养。
　　“君璇，你真厉害！”
　　“其实和玩RPG游戏差不多，很容易的。”
　　“嗯，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傻瓜，我不是在么？再说，你也做了不少事。”
　　“我们在一起就最好了。君璇，看看被子够不够大？”
　　他看了一眼她对着他展开的被子：“嗯，晚上试试就知道了。”
　　她点点头，又拿起一件衣服继续缝着：“在现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会缝东西。”
　　他放下手里的弓箭，若有所思地说：“嗯，其实以前玩游戏的时候我想过，如果能够回到冷兵器时代，也许我成为一代枭雄。”他轻笑：“可现在我却只想和你过平静的生活。”
　　她望着他清澈的双眼：“君璇，我们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了。”
　　她的神色凄楚，令他不禁恻然，伸出手抚过她的面颊：“朱颜，我们要活下去。”
　　活下去，在这个乱世，谈何容易。
　　她心里很清楚，再过几年，这个国家就会动荡不安，再没有可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默然片刻，她点点头：“好。”

　　已经五个月了，救援的人始终都没来。
　　坐在山顶上，深秋的山风吹动她的长发，一对水色眸子淡淡地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刚来时淡青色郁郁葱葱的山林被季节染成深金色，浅红色，褐色，黄色，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如一幅优美静谧的画。
　　冷风吹过，脊柱缓缓沁出凉意，她心里越发的难过，堵得厉害。
　　她等了太久，也失望了太多次，内心疲倦的再也没有力气去抱有任何希望。
　　站在她身后很久了，却不愿上前。他自然清楚她的心思，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在她面前，总有一种莫名的无力感，因为太心疼她，所以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也许是男生都比较现实，也许是他从小自在洒脱的性格使然，他几乎没有任何困难的就融入了这个世界，打猎为生，和别人做交易，在他心里这就是真实版的RPG游戏，不仅好玩，而且令他很有成就感，想着将来会现代的时候也有很多可以给别人讲的。
　　但她却一天天消沉下去，很痛苦的挣扎着，完全拒绝融入这个世界。
　　他曾不止一次的说过想带她去山下安家，她却困守在这里。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他不忍心逼她，哪怕明知道是为了她好。

　　她忽然回过头，面颊呈现出不正常的嫣红色：“你回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走上前来，把手里的东西拿给她看：“朱颜，你看我买了什么？”
　　她脸上展开一抹明亮的笑容：“什么？”
　　他心里一痛，心里明明很难过，却仍能为了他而灿烂的笑着，纤细而倔强，让人心疼。
　　他在她身边坐下，把手里的披肩披在她身上：“喜欢么？”
　　她拉紧了羊毛披肩，对他轻轻点点头，水色眼眸染上一抹淡淡的喜悦：“喜欢。”
　　“那就好。”
　　“你什么都没给自己买？”
　　“等下次猎到大件再说吧。”
　　“可是现在打猎越来越难了……”
　　“没关系。”
　　她侧过头想了想，把披肩的一边搭在了他身上：“这样好不好？”
　　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好。”
　　“君璇，我想过了，我们还是搬下山吧，你说得对，活下去最重要，天越来越冷了，我们不可能在山洞里过冬的，不如早作准备，他们，怕是不会来找我们了。”
　　他点点头，虽然很想安慰她，但还是保持着沉默，与其给于她虚假的希望，不如早点为以后打算。
　　“好，我明天下山去找房子。”
　　这段日子他攒了一笔钱，也打听过市价，应该够他们找一个安身之处。
　　不忍再看她难过的样子，他站起来向山洞走去：“朱颜，我去做饭了，今晚想吃什么？”
　　她忽然走过来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眼泪一滴滴的流下来：“君璇，不要离开我。”
　　他心里一痛，转过身抱住她：“别哭，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发誓。”
　　她在他衣襟上蹭着泪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愣，随后明白她的意思：对不起，我不该任性，不该让你为我担心。
　　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柔声说：“爱的话，就没必要说这种话。”
　　“我太自私了。”
　　“都说了别这么说，我听了心里难受。”
　　“我会振作起来的。”
　　“我知道。”
　　“明天我和你一起下山。”
　　“好，你还没见过古代的集市吧？很好玩的。我在镇子上有些朋友，明天我介绍你们认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

　　半夜的时候，他忽然从梦中惊醒。
　　摸摸她的额头，烫的吓人，想起下午回来时她脸上不正常的嫣红，他心里忽然很害怕，她不会是染上风寒了吧，在这个时代风寒可是绝症。
　　他把全部的衣服，皮毛，被子都堆在了她身上，不停的吻着她，摸着她的额头。
　　“朱颜，你要撑住！”他在她耳边说：“一定要撑住。”
　　她全身不断得抖着，似乎很冷，身上却像火炭一样滚烫。
　　他想起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她曾用自己的体温救了他，于是立刻脱去了衣服，也脱去了她的，然后紧紧地把她揽在怀里。
　　感受到他的体温，她不安的动了一下，却很快贪恋的抱住了他。
　　“君璇……”她喃喃地说：“我好冷。”
　　他心疼得要命，在她耳边说：“你要是难受，就立刻告诉我。”
　　她不再说话，靠在他怀里，缎子般光滑的皮肤烫的像火，他忽然觉得她好可怜。
　　真的不该叫上她来旅行的。
　　原本只是想说，最后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想到这里，他无比歉疚，如果她死了，那么自己恐怕也没有勇气再继续走下去了。
　　其实，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不过是为了她可以安稳的生活下去。
　　他忽然发现，经历了患难之后，原本普通的喜欢已经变成了生死相随的深爱。
　　现代的一切都太容易，爱也容易，不爱也容易，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
　　可是，在这里，他们只有彼此，两个人之间的连系空前的强烈起来，以至于心都为之疼痛起来。
　　他紧紧抱着她，无论自己多么坚强，离开了她，再坚强的意志都会轰然倒塌。

　　到了后半夜，她的烧不但没有降下来，反而越来越厉害，神志已经有些混乱。
　　忽然，她睁开眼睛：“君璇，我要死了。”
　　他吓了一跳，幽暗的光线里，诡异的气氛令他不寒而栗，他问：“你说什么？”
　　似乎是暗处的一缕幽魂重生，她说：“我要死了。”
　　他用力抱住她：“不许这么说！”
　　“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她脸上现出快乐的笑容。
　　他感到毛骨悚然，忽然，一只濡湿冰冷的手攀上了他的脖子，从他赤裸的胸膛上滑下，是她的手，纤细的手腕上是一道深的触目惊心的划痕，血不断的涌出来，暗红色，冰冷的血。
　　她摸着他的脸：“君璇……”
　　“你疯了么？”他哭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流泪。
　　他这么努力都是为了她，她却轻易的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君璇，忘记我，好好活下去。”
　　她的眼中流下两道血泪来，脸色苍白的像是一朵暗夜的莲花。

　　她猛地醒了过来，用手摸摸面颊，一脸的泪。
　　梦里那般心痛绝望，即使醒过来，也还残存着同样深刻的情绪。
　　她看自己的手，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的伤痕，她竟然梦见了自己的自杀！
　　心里忽然怕了起来，忍不住紧紧抱住他。
　　“君璇？”
　　他睡着了，呼吸平稳，英俊的面容沉寂动人，听到她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清澈的目光在黑暗里温柔的望着她。
　　“朱颜，你好些了？”
　　摸摸她的额头，微微放下心来：“已经不烧了。”
　　“君璇，我梦见我死了。”
　　“别多想。”
　　“如果我死了，你要努力的活下去。”
　　“我们都会活下去的，别怕。”
　　“……”
　　“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的。”
　　“……”
　　“你连我都不肯相信么？”
　　“我不想再连累你了。”
　　“你今天怎么了？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会很好过么？”他有些生气了。
　　“如果没有我，你早就去镇上了。”
　　“明天我们就去，一起去。”
　　“君璇，我好累，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
　　“这六个月，我每天都在害怕……”
　　“原来即使我，也不能安慰你。”他笑了：“我以为自己可以让你开心的。”
　　黑暗中，他的笑容清冷，眼里毫无笑意。
　　她沉默。
　　“朱颜，你要是死了，我就自杀。”
　　说出来，他自己都暗暗心惊，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却又觉得再自然不过。
　　她是和他一起来的，就一定要一直在一起。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她，她如果不在了，还有什么理由努力下去？
　　他用力的抱住她，似要把她融入自己体内：“如果不想我死，就好好的活下去。”
　　她泪如泉涌，在他肩上痛哭失声。
　　“对不起，君璇，对不起！”
　　他怜惜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别说对不起，你知道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外面忽然传来雨声，她笑了笑：“明天我们一起去镇上。”
　　“嗯，你会喜欢那里的。”
　　他深深地望着她，温暖的雨夜，他们赤裸相拥也不觉得寒冷。
　　听着她的心跳，他忽然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朱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冬天来临之前，他们搬到了小镇上。
　　“君璇，你是怎么找到这栋房子的？”
　　“镇上的一个老人去世了，我就从他儿子手里买下了这栋房子。”
　　“我很喜欢院子里那棵柳树。”
　　“春天的时候会更好看的。”
　　“你不要再上山打猎了，我可以做些针线换钱。”
　　“好啊，那我就每天在家里陪着你。”
　　“做很多好吃的给我吃。”
　　“原来还是吃比较能引起你的兴趣。”
　　“嗯，忽然很想念意大利千层粉。”
　　“我给你做。”
　　“真的？”她问：“你确定么？”
　　他得意地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我做不出来的？”
　　“君璇，和你在一起果然比较幸福。”
　　“那就好好的和我在一起。”
　　“而且你有那样一幅漂亮的皮囊，秀色可餐。”
　　“肤浅的女人。”
　　“食色性也。”
　　“别狡辩了。”
　　“那可是孔子的原话！”

　　他秋天狩猎时用猎物换下来的钱买了房子之后还有剩余，他把那些钱用瓦罐装起来，埋在了屋子后面的花园里。
　　“君璇，你很财迷哦。”
　　“是么？这是未雨绸缪，明年开春之前我们都不用愁了。”
　　“我也会赚钱的。”
　　“你要小心，我在街上看到有女孩被人调戏，这里是河东节度使的地盘，谁也管不了。”
　　她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你说什么？”
　　“你知道河东节度使？”
　　“嗯，这时的河东节度使是李克用啊！”
　　“哦？不认识，朱颜，你这么了解历史，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
　　“不行，如果和历史上的人物撤上关系就撇不清了，我们绝对不能改变历史，很危险。”
　　“我也是随便说说。”
　　“我知道，以后凡事要小心。”
　　他洗净手上的泥说：“我们在这里总是安全的。”
　　“但是不知道还能安全多久。”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以后再说吧。”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朱颜，明天我要出去一下，有个皮毛商还欠我一笔钱。”
　　“好，但是要小心，速去速回。”

　　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一直到下午还没回来。
　　她心里害怕，这里没有手机，不能看新闻，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迟归。
　　心神不定的开始做饭，却什么都做不下去，原来他不在，自己就会无法静下心来。
　　正在怔忡间，忽然有人大力的拍门：“沈朱氏，沈朱氏！快开门！”
　　是邻居，刚搬来的时候他不想惹麻烦，也为了保护她，对外人都说他们是夫妻，所以认识的人都按照古代的习惯这么叫她，开始觉得很不习惯，后来就好了。
　　她心里一惊，忙跑出去拉开门：“什么事？”
　　那一刻，夕阳的余晖仿佛忽然深深沉了下去，四周弥漫起沉沉的暮霭。
　　邻居的神情有些怜悯的样子。
　　她不由得揪住自己的领口，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你良人，他死了，你快去收尸吧！”
　　她一阵眩晕。
　　“你说什么？”
　　“你良人死了！”
　　“可是，怎么会？”她忽然泪流满面。
　　“听说是和节度使世子打起来了。”
　　她扶住门框：“快带我去！”几乎是喊出来的，声嘶力竭。

　　黄昏的长街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人，见到她来了，议论着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她走上前，看到他躺在血泊里，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
　　她跪下来，把他抱在怀里，他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粘稠的血还在汩汩的流着，失去血色的面颊苍白如雪，被寒冷冻成青色。
　　那双清澈的眼睛再也不能看着她了。
　　薄薄的优雅的双唇再也不能说出任何温暖的话语了。
　　她低下头，吻着他，泪水簇簇落下。
　　君璇！
　　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死了，我要怎么办？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我一个人要怎么走下去？
　　为什么在我终于鼓起勇气要和你走下去的时候，你会丢下我？
　　君璇，不要走！
　　她哭着，感受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在她手上冷却，变硬。
　　她早就知道！他们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根本不该融入这世界！
　　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死了。
　　这不是RPG游戏，不能重来，他的离去，一别既是永生。
　　她一遍一遍的吻他，只是想再多感受一点他的温柔。
　　他再也不能回应她，再也不能温柔的吻她，将她用力抱在怀里。
　　再也没有人会对她说：“朱颜，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让开！让开！”
　　一阵粗鲁的喧哗声后，走出三个士兵模样的人，带着几只凶恶狂吠的狼狗。
　　“就是他伤了少主？”
　　“不错，但他也死了。”
　　“在他身上哭的那个女人是谁？是那小子的女人么？长得不错！”
　　“别耽误了正事。”
　　“都将大人说了，把和他有关的人统统带走！”
　　“那个死人呢？”
　　“喂狗吧。”
　　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士兵走来一把抓住朱颜的手臂：“走！”
　　她恋恋不舍的望着地上死去的沈君璇：“嘘，别吵，他睡着了。”
　　“你是不是疯了？他死了！”
　　“他只是睡着了，我要带他回家。”
　　士兵冷笑：“你是不是离不开这个男人？别担心！自有大爷们照顾你！”
　　另外的两个士兵放开手上的链子，早已蠢蠢欲动的恶犬眼中放出了嗜血的光，冲上去撕咬着沈君璇冷却的尸体，鲜血四溅，惨不忍睹。周围的人纷纷侧过脸去，有些却很漠然，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河东节度使治军不严，兵士随意作恶，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谁也不敢站出来管。
　　朱颜忽然挣开，不顾一切的扑了上去：“滚！”
　　她的神情凄楚，声音尖厉，连疯狂的恶犬都被吓住了。
　　“滚！！”
　　恶犬瑟缩了一下，眼前的人冰冷怨毒的神情比野兽都可怕。
　　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她再也忍不住了，泪如泉涌，扑在他的身上痛哭。
　　她哭了一会儿，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心里的绝望是如此强烈，生无可恋。
　　君璇，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
　　我们一起回去。
　　离开这里。
　　用力刺下！血漫出，痛彻心肺，喉咙里已被血水呛住，用力的咳了一下，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君璇难以辨认的模糊面目上，她伸手去擦，却怎么都擦不干净，只是痛的厉害。
　　感觉到生命在飞快的流逝，原来死是这么容易的事。
　　活下去更需要勇气。
　　对不起，君璇，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她闭上眼，倒在了沈君璇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