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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字中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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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前,快来这边。”丸井早已跑到前头去,老远冲他招手。
“文太,走了!”幸村微颦眉,道,“不要忘了我们是出来做什么的。”
“哦。”乖乖回到他们身边,拐道上桥远离了街道。
“七个案发现场都要去看吗?”梶本问道。
越前道:“是五个,此前去过的两个,已经不需要了。”
“可是……”他正待继续问,忽听巷道里传来低低的哭泣声和粗鄙的骂咧声。
“怎么了?”
“去看看吧。”四人放缓脚步拐进了巷道。
“真过分!”丸井扔掉手里的骨头皱眉嚷着,“那孩子才四五岁吧。”
越前的脸色忽然就变得凝重起来,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正低低哭咽,打在他手背上的板子一下比一下重,被吹冻得青紫的小脸上爬满了泪水,一滴一滴滑落下来,融入白茫的雪地里。
“弟弟呢,不是让你看顾着他吗?”手持牛骨正罚打孩子的妇人愤怒地追问。
他的嘴唇冻得发紫,轻颤着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
“岂有此理,竟然这样打罚一个孩子。”丸井愤愤然欲上前阻拦,那梶本急忙拦住他。
“那是人家的家事,父母管教儿女,本是天经地义,外人还是莫要多管闲事。”
丸井一听,迟疑着,“可是……”
“天底下不会父母打自己孩子的手背,梶本,让他去吧。”越前眉心皱起,语气沉冷透着一丝不耐。
“越前,这怎么说?那妇人确实应该是这孩子的娘亲才是。”
幸村冷笑道:“打手心是爱护,打手背却是折磨,所以越前认为那不是孩子的娘亲,天底下不会有娘亲打自己孩子的手背。”
梶本听罢大悟,垂首思索咀嚼这一番话。待他回过神来,丸井已经拦下打罚,将孩子带到跟前来。
“主公,这孩子是那妇人的相公与死去的正妻所生,她确实不是这孩子的亲娘。”
越前俯身注视着孩子哭花的小脸,平静地问:“你爹呢?”
那孩子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又回头去观望妇人,猛地摇头。
越前也不着急,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那孩子当即露出惊吓神色。厚重的狐裘披在身上,他险些站不稳,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抓着暖和的狐裘。生怕它掉落在地弄脏了,他小心地背过身要将狐裘解下来还给他。
“无妨,你披着吧。”越前露出浅笑,淡金色的眸子似有水波摇曳,感觉身上忽而有了重量,一回眼,撞上紫色的深眸,冰冷的身子再次回复缓和。
丸井见幸村解下外衣给越前,急忙也将自己的解下,“主公,您穿我的吧。”
“不碍事!”
孩子轻轻咬了咬下唇,又抬眼看了看越前,惊畏中带着少许羞涩,迟疑了一会开口道:“爹爹在造屋子。”
“造屋子?”
“嗯,造好多好多屋子。”他窜满星光的眼睛忽而又黯淡下来,“爹爹总是不回家,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他伸出三根冻得发紫的小指头。
越前沉默着回首,与幸村相视一眼。
“文太,抱着他走吧。”
丸井惊诧,“抱走他?”
“你知道你爹在哪造屋子吗?”越前又问。
他猛快地点头,“知道!”
“可以给我们带路吗?”
孩子露出迷惑的表情,头微偏问:“你们找爹爹?”
越前轻轻“啊”了一声,算作回答。
“你认识爹爹?”
越前愣了一下,摇首。
孩子抓着狐裘的手紧了又紧,忽然咧开嘴笑了,“我带你们去找爹爹。”
那是一张很纯净的脸,沾满了泥灰,只有那双灵动的眼睛泛着纯澈的光,却是让他恍了神。整张脸的每一处都绽放着灿烂的笑意,在冬日里格外温暖。
他笑过之后又黯淡垂下头,“可是二娘会生气。”
“我们会请他允许你离开一会。”梶本也蹲下来笑着说,他已经明白越前和幸村的意思了。
“真的吗?“孩子开心地笑了,急忙走近一步,又问了一遍,”我真的可以带你们去爹爹那里?“
越前点头,站起身牵住他如冰般的手向前走去。
“诶,越前,我来抱他吧。”丸井急忙弯身将他连同过大的狐裘一块抱起来,“你几岁了?”
“四岁!”他又伸出四根手指来。
“你会数数?念过书吗?”
他摇了摇头,“是爹爹教的。”
凌乱的场地上堆满了巨星冰块和各种建材,薄白的雪地上还参合着不少晶亮的碎冰块,在日光下,闪烁。
“爹爹……”他瞅见前方高大黝黑的身影,高兴地高声唤着。
男人似乎僵硬着,很久才转过头来,暗灰的瞳瞬时缩聚,随即闪过莹彩,“冰太。”
“爹爹。”他拔腿就向前冲去,身上长厚的裘衣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深浅不一的雪痕。
越前远远望着扑到一块的父子俩,冰淡的脸上浮起些许柔色。
“这工地很大啊。“丸井叹道。
“冰城的楼屋每年都会修筑一遍,到了每年夏季,虽气候仍是冰寒,却不比现今,不少冰筑房屋融化销蚀,都要重修了。每年也耗费不少银财。“梶本解释道。
“多谢几位公子。”那对父子已走过来深深鞠躬谢着,“听冰太说,几位公子要找我?”
丸井咧嘴笑道:“我家主公和越前是为了带这孩子过来才这般说的。”
男人当即露出感激之色,颤抖着放下孩子,险些跪下去,“多谢几位公子,多谢……”
“没什么,”越前垂首注意到冰太的脸上浮现慌乱,“怎么了?”
“衣服,衣服弄脏了。”他那还未干透的脸又重新覆上泪水。
越前淡淡笑道:“不碍事,你穿着吧。”
“这怎么行,冰太来,快解下来。”他恭敬地将狐裘捧到越前手上来,又回身将身上破旧的长衫脱下来给孩子穿上。
越前抱着裘衣不语,凝视着冰太身上极不合身的长衫,一抖手将狐裘递给幸村。
“你住在这?”他问道。
男人回道:“这些天工程赶着,回不了家,只能睡在棚子里。”
“这些冰块,是从山上运下来的?”梶本接着问。
“是啊,从西面冰山上凿运下来到这里,今年楼房损得厉害,比往年要运得多,而且这冰块好像重了许多,凿开也不容易,太硬了。工程不好做,比往年迟了,现都入冬了还没赶好。”
“重许多?”越前疑惑问。
“是啊,往年都没觉得这么重,兴许是我老了。”他憨笑着。
“爹爹才不老。”
“今年树木也少了很多,本来冰城树木就少,今年枯死了不少,给这楼房修筑也造出许多不便来。”
“树木枯死了?”幸村若有所思,握紧手中的玉折扇,面色凝重起来。
当夜月上寒空,他四人才匆匆赶回到宫中,正赶上风雪,一身雪白覆身,越前解下外衣抖去一身雪末,匆匆用过晚膳,寻思着白日里所见所闻,心想着该是去跟迹部那告知一下。方暖起来的身又一次被披上裘衣迎雪而出。西风咆哮着在衣内肆虐,他栓紧外衣,垂首在风雪中疾走。
一双英气寒锐的紫眸在风雪中久久凝望,直到那素色身影融入雪色中失了踪迹,才缓缓含起,将眼中千万情绪掩去。
“主公,您怎么了?”
“冰城有难,恐有灭顶之灾,龙马深陷其中,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主公,您在犹豫什么?”
“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我自分得清。但知己难觅,此生仅此一人。”他深叹一气,仰首望空,稀弱的星光在风雪间越见黯淡,他握紧手中的扇子,紫眸中透出锐气。
越前摆手让卫兵不必通传,便径自向内殿而去,他疾走之快,形如瞬影,那卫兵未及道明内情,他已不见了踪影。
“小鬼头嘴上不说,可一心早系在幸村身上,你再怎么挣扎怎么长情,也不过一厢情愿,哼,本王劝你趁早收心吧。”迹部清冷的声音中含着少许难得的认真,越前听得内殿有客,步子放缓,不由得侧耳窃听。
“我的事与你无关吧。”更加清凛的沉音,是手冢,越前心下一紧,背受寒风,靠在边柱上微微颦眉。
“你若当真将他置于心上,便趁早收心,我也不过忠告而已。莫说小鬼头是否受情于你,试问你有那豪勇敢担天下人唾骂?你又可有幸村那胸襟欲为他舍弃此时此地的地位。”
手冢沉默了许久,踌躇着,冷哼,“幸村精市会为了他舍弃如今地位,你又如何知晓?”
迹部冷冷一笑,道:“他将心情广告天下,甚至将立海大权交付于小鬼头,这便足矣。倘若真有一天,本王信他定敢舍天下。这样的决心,你可做得到?”
手冢冷面惨淡,眸中染上悲色,喃喃道:“这就是我负于他的地方。”
“你心知便罢。”他掀起薄唇露出浅笑,忽然拔高音,“你将在外站到何时?”
越前猛然一怔,踌躇着,迈步转入内殿。
“越前,”手冢瞬时失了神,“你一直在外?”
他的胸口微微伏动,过激的情绪竟让他没察觉到门外有人,此刻他只觉浑身犹如浸落寒潭。他一双眼睛死死扣在越前身上,生怕在他脸上瞧出丁点不悦来。平素里清冷威严的眼眸闪溢着汹涌。他的指关节泛着青白,被握得血脉凸兀。
良久,殿内流窜着诡异的尴尬,越前渐渐恢复平日的淡漠,冲他微点头,转而向迹部,“现下可有空闲?”
迹部抖开长袍落座软椅上,眯眼道:“今日有何收获?”
“谈不上收获,不过却有别的见闻。”
“哦?”迹部转而向手冢,见他已黯然别开脸,“手冢大人作为朝廷一份子,却丝毫不见有介入之意,不知此次朝使骤亡,有何看法?”
他默默掩下眼睑,待将满腔复杂情绪压下,缓缓开口,“朝使骤亡一事,我并无告知陛下,那非我份内事,不需多时,陛下自然会知晓。”
迹部凤眼眯起,银灰色的发掩去少许清冷,“想来本王的王城内有不少朝廷眼线。”他不甚在意地笑道,“本王很好奇你为何会来我冰城,以什么样的身份?本王至今未追究你来此的目的。莫不是陛下派遣你什么机密任务?”
手冢冷哼,道:“陛下无需派遣任务,我来冰城的目的实为简单,亦不需你多加揣测,当日你轻易放我进城,不就心知肚明了么。”
他回眼看着越前,深深一眼,而后含目谈气,“你与越前有事相商,便不打扰,回见!”
他大步迈出内殿,迎着风雪的身影傲然清冷,难掩黯然。
越前凝望着他转角拐出廊,淡金色的眼现出踌躇。
“既然无意,便不需伤神,只会让他徒添希冀。”
他叹息着步至迹部旁侧,落座软椅,轻吁一气,“景,多谢了。”
“哼,本王可没功夫帮你。”
越前抬眼看他,忽地眸色忽黯,瞥见书桌前若掩若现的卷轴,不由得有些恍惚,良久,薄冷的双唇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不及须臾,又转严肃,“你方才有一语道错。”
迹部疑哼:“嗯?”
“精市不可能为我舍弃一切,那也非我所愿。江山重任,非一句‘放弃’便了却,他于我情深意重,却绝不可能负于天下人,负于立海诸众。而且,越前龙马既非红颜,亦非佳人,我于他而言,便是一生的知己,情之深可切,却万不能舍江山而就我。”
迹部顿然仰首大笑,“他果真是如此,便是真英雄。”
越前微笑道:“那你呢?”
迹部警觉起来,斜眼道:“本王自然也绝不逊他。”
“将一腔热情收藏于一幅卷轴中,也是真英雄?”
“你在说什么?”
越前遥指书桌上那卷画,“那是手冢的字,我数次见过他写字,这等大气磅礴,笔劲苍厚沉实的书法,除了手冢还有谁。”
迹部斜靠在扶手上佯装淡定,“那又如何?”
“手冢的字值千金,可没那么轻易可得。以你心高气傲的性,可不会费这么多功夫去寻找他的书作。”
“那是忍足献给本王的。”
越前眸色微黯,继而浅笑道:“哦,真是如此便罢了。”
迹部显得不耐起来,“哼,你究竟要说甚?”
“这篇是手冢的自述小篆吧。”他起身步至桌前观看,少时,眼染微忧,“是近作啊。”
迹部索性也起身跟至桌前坐下,抬手优雅扶拖着下颔,“这是月前的作品,据本王所知,此本是他欲赠与你的,后来却没送出去。”
越前眼露微讶,而后又有所了然,“这篇自述小篆,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宏远志向,手冢确实是这般人。只是细看之下,却不免有些乱。”
“乱?”
“是心乱。所以他最终没有送给我,改刻了一方青石印。”
“啧,这种心乱之下写出的东西,他也送不出手。根本便是失败之作。“他嗤之以鼻。
越前状似好笑矮下身与他平视,“但此失败之作却被你视若珍宝。”
迹部面上忽热,坐直身喝道:“本王将它视若珍宝,别说笑了。”
“那么这字旁的画作又作何解释?”越前笑得意味深长,手指那小篆地下精美朴素的画,“我从小看你作画,这是不是你画的,你可抵赖不掉。以你心高气傲的性,断不会随意费尽心思找寻这书法,手冢的字虽名贵,但你身边的忍足也并不逊色。最令我惊奇的是,你竟然会在小篆下添上画。”
迹部别过脸去冷哼:“纯粹就是聊作嘲弄罢了。明明写的志向宏伟,堪比鸿鹄,却羽翼残缺,留恋芳香。”
“所以你便画了这只羽翼残缺的鸿雁驻留花丛?”
“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手冢见过这幅画了么?”
迹部顿时身形微顿,显得不太自然,不置言语。
“看来是见过了。而且,他会错了意。心绪紊乱的他,并没有看出你画作的本意。”
“这么说你看出来了?”
“依我看,手冢看到这幅画,纯当你是在嘲讽他,你擅自在他书作下添上画,他难免恼怒。”越前转而一指画上展翅高飞的火色凤凰,“他只当你是嘲讽他难断私情,受礼所困飞不起来。这只凤凰是指你没错,但凤凰并非嘲弄鸿雁断翅残志,一飞冲天的凤凰是不会留恋身后的,而画上这只凤凰却作回首状。分明便是在劝鸿雁莫要留恋花丛,趁早自常伦礼数中脱困,与你一道高飞图远志。”
迹部此时脸上浮现起淡淡的惋惜和欣然,“本王开始欣羡起那幸村了。”继而叹道,“他若有你这般心细便罢了。”
“手冢并非无情之人,他心细如尘,只是如今受困于自身,他日能明白你这番心,定不会再待你薄情冷意。”
“啧,本王不消需他同情。”
越前淡然一笑,心下忽而有了少许酸软,这个年少的玩伴,高傲如斯,却也会屈尊单恋,情陷至深。越前再次细细凝望着相互映衬的字画,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