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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人间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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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八年,南京。
当林大姐匆匆赶进我院子里的时候,我正在给新种的菜苗浇水。八月的南京热得厉害,作物水更要常浇,而且得挑着阴凉的时间。
我浇完最后一棵青菜,才扶着腰慢慢直起身子。这身子骨年轻的时候着我折腾得狠了,如今还能如此已是不易。
“雨梧,难得你这么着急,什么事儿啊。”林雨梧如今早已不年轻,也从来不是咋咋呼呼的人,这倒让我有些惊奇。
“你还没有知道吗?”林雨梧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嘴巴张张合合好多次,在嘴唇上咬出了一道白痕。
我不敢催她,当她进来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还要借她的口说出来罢了。
“京城传来的消息,唉,这原本该是让你先知道的呀……海扎儿的人说你家大人,郑总管他,唉,他在海上一病就没了。王景弘也没能回来,海扎儿他带着郑总管留下的一些东西回来了。”
林雨梧倒一点也不可怜我,一股脑说完了。我看她抬起眼小心看我的态度。我的态度!我又能怎样!他早我去了,在海上,又没有个可心的人陪着他,可我又真能怎么样呢?
“在海上去的,也该是在海上啊。”我哆嗦着嘴巴,身子突然乏得厉害。
“雨梧,你先回去吧,我没事……你家大人也快回来了吧。”
林雨梧有些迟疑,作为好朋友她本来是想留下的,但海扎儿也确实快回来了。她看我实在坚决,一狠心还是妥协了。
“那……你有事可一定要找我,你知道的,我现在儿子孙子都不在身边无聊得紧……还有,你得照顾好你自己,朝廷上的公文马上就下来,圣上那边也会有交代的。”
我把她的话一一应下,看着她一个转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在院子里站了会,索性把门啊窗啊全部锁上,然后回屋里换了衣服径直躺下。有一根蜘蛛丝从梁上垂了下来,随着我的呼吸微微颤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吵得厉害,通红的火把透过窗户纸儿晃得我头晕脑胀。我脑子里糊涂得很,一下子竟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乱哄哄地有人撞了门进来,我才想到,原本我是应该去开门的。
“夫人,夫人你别抛下阿奴一个人啊。”
最先进来的是阿奴,还没冲到床边,我已经能看到眼泪哗哗不断地从她那双布满皱纹的老眼里流了下来。她一把捞过我的手,哭天抢地,我能感受到她突出的血管的振颤。
“咳——咳,我又没死。快快起来!”
她一个发愣,嗤嗤地笑了但马上又发觉这笑不合时宜,低下了头偷偷地乜我,她道,“大姊,我还以为你要跟着郑大人……哎呀,你怎么把门窗儿都锁上了,我在门外喊了你好多声哩!”
我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冷冽地朝着被冲开的大门望去。
门口的一群人举着火把,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暗红色的官服的大汉,虎背熊腰,站在门口进退不得,笨重无措,显得可笑。
“郑夫人……”
我却没有理会他,打量了四周,抽出被阿奴紧握的手,道:“阿奴,让府上统一穿素吧。去吧。”
阿奴看着我已是一身着素,立刻便知道了。她恭敬地道了一声“是”,犹豫着又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不是很放心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恭谨地退下了。
“你们海大人是不是回来了。”我也无心为难他们,虽然或许他们只是担心我死了之后他们无法传达旨意。
“是。海大人让我们来接夫人,海大人说,夫人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会马上要见他的。”他愣了一下,但马上就很快回答了。
“你们海大人还说了什么吗。”
“大人说想让您把‘那个东西’带上。”
“那个东西?也对。”我牵动了一下嘴角,想要做一个笑的表情,可是马上失败了。
等我走出房门,果然有一顶软轿横在门前。
被火光映得发红的软轿。喜庆的红色。黑沉沉的夜晚。恍惚就像是那一年。我被一顶小轿抬进郑府的那一年。那时候,郑府还不是郑府,只是当时北平里最最普通的四合院,郑大人也还不是大人,不过是燕王手下的一个得宠的内侍。
海大人底下就连轿夫也脚力不凡,在我一身老骨头散尽之前就已经到达了他府上。
我到的时候,海扎儿还在吃晚饭,穿着一身暗青色的官服。
我用刀锋一般的目光一下一下刮过他的脸颊。两年不见了,花白的头发,额角的纹路,到底还是老了不少。
“你来了啊。”他讲话的时候,饭粒从嘴边掉了下来,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带着恍然加一点感慨:“唉,大嫂,你的头发……你也老了啊……”
我心里一阵悲戚,原来他变老的时候我也老了。
“月苓,你用过晚饭了吗?”林雨梧早停下筷子,现在站了起来,作势要扶我入席。
怎么会有胃口呢?
“我等你们先吃完吧……毕竟,也不着急,不是吗?”我在说服我自己,不着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我坐在一旁的一只椅子上,又想起一件事来,想起当年住在京城时邻着巷子的一户人家。
那是一对夫妇,妻子比我大十岁,很是友善,即使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她也没有对我冷眼相向。但明明这么个朗健的人,自从丈夫得了急病去了之后,也很快的去了。众人困惑,无灾无病的人怎么说没就没?她并不像是个会轻生的人。然而他们的子女看到米缸就悟了。原来,因为母亲不愿意和他们同住,他们是按月给母亲送粮的,可是剩余在米缸里的粮食竟然有整整一缸之多!
以前我只当那妇人一心求死,但我现在明白,那是因为生无趣味。大抵是只有一个人了,便连饭也懒得吃了吧。
世间最残忍的也许就是,没有了你,生活还在继续。
海扎儿给我看郑大人留下来的东西。
我其实早就知道他的身体必定是要沉入大海的,但我还是恨,恨他连身体也不肯留给我。我不要管风俗礼仪,不要管海上波涛,也不要管劳什子气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怎么连尸骨也不留下?我还想把它带回云南去。
但当我看到他留给我的东西,我就又恨不起来了。他是聪明的,狠心的,擅长揣摩心思的。
郑大人留给我很多很多的鞋子,一捆一捆的,都是底子磨破的旧鞋子,每一双都是我一针一线的结果。我终于是忍不住哭了,这个死家伙,一直都坏,就知道我会因为这些感动。
除了鞋子以外还有一根辫子,辫子很粗也很长,里面竟然没有一根白发。我想起那年我送他上船离开的时候。那是去年杨柳依依的时候。我感觉十分遥远,又恍惚一切如昨。我原本也要求一同去的,可是身子已经不允许了,便也不再坚持。
他是备受老天垂怜的,这么多年依旧高大硬朗,可是怎么偏偏先我而去了呢?
我多想看他变老之后的样子啊,和我一样老。
我不嫌弃他,然后他也不能嫌弃我。
他确实不曾嫌弃我。
我被一顶小轿抬进他临时居住的胡同的时候,已经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的女人并不算老,可谓正值“花信”,但更算不上年轻。相比较,只二十弱冠,还是“马总管”的他倒是丰神俊朗,身材高大,仪表不俗。
私下里的议论纷纷,我都是知道的。他们没想到立了大功的马总管向当时的燕王也就是后来的永乐皇帝就求了这么一个人来。不年轻,也不漂亮,烟花柳巷的出身,一双怎么裹都显得大得不合时宜的脚。
二十四岁的我早就在风尘染缸里扑腾得面目全非,早不是他眼中“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苓儿”,而我也不敢妄想身为宦官的他还是当年的多情少年郎。我不知道时隔近八年,他是凭借什么认出我的,更没想到他会,要我。
那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冬天,下着大雪,自从我被当作南京的瘦马辗转于老爷们的府上,又被侯芳锦赎了身子,已经过去一年,而离侯芳锦离开南京投奔北边的燕王来到元旧都,也就是那时的北平后来的京城,不过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这两个月里,北平城里的光景并不如侯芳锦预料的一般,他虽有大志却屡屡碰壁。不少府上接了他的名帖,却连面也没让见着。他没办法只好问我,我于是让他拿我之前写的一曲《艳幽录》做晋身之阶。